唐山大地震50周年在即,致敬亲历者们对生命的坚持|获奖作品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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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近日,“澎湃·镜相”第二届非虚构写作大赛获奖名单揭晓。本届大赛以“渺小与苍莽”为主题,特设奖金池33万元,旨在挖掘关照现实、书写时代与个体,记录磅礴与幽微的优秀佳作。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七猫中文网、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联合主办,邀请来自学术、创作、出版、影视界的多方代表共同参与评审,从选题、信息和文本等多维度考量,最终评选出12篇极具潜力的非虚构作品,并将继续推动出版和影视改编等多种形式的内容开发。

《唐山大地震50周年在即,致敬亲历者们对生命的坚持》(作者:马佳乐)获此次大赛三等奖,以下内容为获奖作品节选,“镜相”栏目独家首发,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黑色的五分钟

23秒毁了一个城市,毁掉了24万多人的生命,毁伤了16万多人的身体,这是留给唐山和整个中国的黑色23秒。可于我父亲和他同学们而言,他们最不想提起的是地震前那黑色的5分钟。

地震的前一天,唐山矿冶学院组织所有同学在操场上看了一场电影,父亲和他的同学们也参加其中,就像有预兆一般,电影的名字叫《决裂》,谁也想不到几个小时之后,很多生命与这个世界决裂了,很多家庭决裂了,很多房屋决裂了,就连浑然一体的地面也决裂了……如果你说这场电影也是冥冥中的一种预告安排,实不为过。

因为电影结束得比较晚,他们比往常睡觉也稍晚了些时间。班长体恤大家,早上起床的时候特意晚叫醒大家5分钟。5分钟啊!就仅仅是晚了5分钟而已。却把很多年轻人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3时42分53.8秒……他们的父母都没有来得及看到他们最后一眼,哪怕是已经面目全非的遗体都没有机会见过。

父亲说,如果他们像以前一样起床,5分钟的时间很多同学都已经到操场 *** 了,那样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也许是时间过得太久远,也许是他的年岁大了,也许是这近50年的时间里,他回忆太多次,他的神情有些木讷,但木讷中又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惋惜。

“我当时刚洗漱完,往寝室走的路上,刚开始只感觉脚底下有些松,我以为是刚睡醒还没过迷昏劲儿呢。到寝室门口,手刚拉开寝室门,整个人就像筛糠一样上下摇晃不止,速度很快,紧接着门框就有‘咔、咔’松动声,然后就是‘咔嚓、咔嚓’的断裂声,不是一声,是很多声。再然后就是‘哗啦哗啦’地从头顶上有东西开始掉落,我脑袋和后脖颈被什么东西砸到了,但那个时候来不及抬头往上看,站都站不稳,我当时心里的想法就是让自己尽量往墙上靠,好有个支撑,想是这么想的,但晃动的幅度太大,身体根本不受控制。还没等我靠到墙上,就昏过去了。至于最后是怎么掉下去的,我完全不知道了。

昏过去之前的那个时间太短,短暂到啥都没反应过来,别人说听到了‘巨大’的响声,‘轰隆’一下就塌下去了,我都不记得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只是不记得这些,但那‘巨大的响声’和‘轰隆的塌陷’确实存在而且还影响了我后面的生活。

关于这段记忆,我没有记住那么多,不全是因为当时太紧张,我一直觉得跟我的脑袋和后脖颈被砸有一定关系,后来的好多年,我都感觉那个位置很沉,总好像有个东西压在那里。”

而他的同学刘福回忆说,

“地震发生时,有的同学还没起床呢,有的同学已经开始往楼下走了。我是正在洗漱间,当时洗漱间的灯坏了,又赶上是放假期间,没人给修。我刚洗漱,整个楼就开始左晃右晃里晃外晃,人啊就像树叶子被风吹得那样脚下没有根,唰唰地晃,我当时就感觉好像是地震了,那也没用了,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而且洗漱间又黑,就感觉呼啦一下整个楼就塌下去了。至于倒下去的过程,怎么被埋的,全都不知道了。恢复记忆都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那个宿舍楼的一到三层是预制板,四楼就是倒置的楼盖。地震时,一到三楼全没了,预制板都震碎了,所以,一到三楼的人几乎都死了。因为我当时住在四楼,上面倒置的楼盖是整体掉下来的,相对来说伤害就没那么大,这也算是我当时捡了一个便宜。”

在极短的23秒里,人的大脑还来不及观察、思考、求救,地震就已经结束了。在面对如此巨大的灾难时,是快速逃跑更容易得救,还是保持在原地有更大的生还可能性,没有人能说得清。尤其是对于从未经历过地震的人,更没有逃生经验。父亲班上的两个班长和一个书记正是在下楼逃生时被砸死了,哪怕再多一分钟,他们都能跑到操场上。或者他们也跟父亲和刘福叔叔一样,地震发生时在四楼,是不是就会有生的希望。在面临生死抉择时,人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地震像是猛兽张开了巨口,瞬间吞下了无数的生灵,而我父亲万幸只是从它的嘴角滑落。

要么被救,要么等死

“我是在一片救命声中苏醒过来的,意识在模模糊糊中,听到的全是救命声。大声、小声、远声、近声,还有 *** 声、哎呦声。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懵的。我是以仰面朝天的姿势醒来的,睁不开眼睛,刚睁开一个缝就感觉眼皮上全是灰,就不敢睁了。我下意识地就想用右手扑掉眼睛上的灰尘,发现右胳膊被什么东西卡住动不了,我就用左手把眼睛上的灰尘抹掉之后,发现自己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下过很多次井,对于如何在黑暗中适应环境有经验,我眯着眼一点点感受周围的环境,发现我身上面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他后背上面是腾空出来的一块空间,再往上是横七竖八交叉着的断裂水泥板和钢筋,钢筋横七竖八地朝各种方向支棱着。有阳光从破碎的楼板缝里透进来,我当时不知道是几点,但从阳光来看,至少也要八九点钟,这说明我已经被压在里面昏迷了五六个小时。

上面那个人压着我胸口发闷,我就使劲儿喘了一大口气,这一口全是‘灰土’呛味,一嘴的牙碜。

我去扒拉趴我身上那个人,看他咋样了。发现他还活着,而且比我早醒过来,只是我醒的那个时候,他应该半昏半醒状,又趴我身上了。他一醒就开始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也不能说是喊,就是嘴里反复地就重复这一句话。我就问他,你能挪一下身子吗,我好出来。他说下半身好像被压住了,也动不了。

自救肯定是不行了,我就喊救命,使了全劲儿地喊,嗓子都喊破音了,但还是感觉我的救命声一喊出来,就被周围各种声音给盖住了。可那个时候,除了喊救命,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当时就想着一定要活着啊一定要活着啊。记不清是喊了多久,后来就听到外面有声音问‘还有没有人了,还有没有人了?’。一听到这声,我就感觉突然有了使不完的劲儿,真是使了吃奶的劲喊‘有人有人有人……’。

老师点名的时候,发现还少了一个同学,大家就开始找,最后在操场篮球架底下发现了一名受伤的同学。地震发生前,他听到知了落在了窗户叫,伸手去够时就发生地震了,把他从窗户直接甩了出去。一下子就甩到了操场上的篮球架子上,就这一下就把肋条骨砸断两根,然后又从篮球架子上掉到了地上,一动不能动,但好在保住了一条命。

1班同学在外面救了半天,发现根本搬不动那些钢筋和楼板。他们捅咕了半天,我们在里面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儿变化。那是我之一次感觉,人活着但又有一种无可奈何等死的滋味。我们用双手建筑起大楼,现在用双手却根本移动不了。趴在我上面的那个同学,又开始不放弃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承认在那个特殊的空间和时间里,他的话真的鼓励到我了,我也跟着他一起喊。

外面的同学实在挪不动那些瓦砾,有个同学很聪明就跑到对面单位借了一些大锯和镐头,把我们外面的楼板和钢筋一点点弄碎,终于在我头顶上面凿开了一个洞,刚好供一个人爬出。这个时候里、外两拨人算是看到对方脸了,他们本想先把我上面的同学救出去,结果发现他下半身已经完全丧失了活动能力,那个同学就双手支撑地面给我腾出仅有的一点空间让我先出去,但我的右胳膊又被夹在了两块预制板之间拿不出来。那个水泥板太硬了,很难砸动,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直接就告诉外面的同学‘把我的胳膊折了,把我的胳膊折了’。我当时就是担心因为我的一只胳膊而耽误出去的时间,那个时候胳膊腿啥的真的不重要,只要能活命啥都可以舍弃。但同学们不忍心,他们不放弃地把其中一块预制板上的水泥,一点点扣下来,最后保住了我的胳膊,也没落下残疾,就是有一块疤,一段时间之后连疤都看不见了。

我上面的同学再次支起上半身,我看到他的两只胳膊一直是哆嗦的。我是躺着蹭着后背被同学们拉出去的,这个过程其实我的后背被各种瓦砾和钢筋划出了很多条口子,我自己毫无感觉,后来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后背的划伤像个筛网子。我出来后,也给我上面那个同学留出了空间,他是被同学硬拽着上半身拖出来的。出来后,我才发现我身下是两个人的四条腿,但是那两个人已经死了。他们俩的腿是交叉在一起,我正是因为在倒下去的一瞬间上下都有人垫着,我的身体没有挨到硬物,所以才得以活了下来,否则,我也死了。在我上面的那个同学被拽出来后没呆上半个小时就死了,据说是肾脏被震破了。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心里那个难受啊,他应该是在里面的时候,肾脏就已经破了,就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才坚持到出来,即使那样了,他还硬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给我先出去的机会。可我至今都不知道替我挡住钢筋水泥的这三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从废墟里站出来的那一瞬间,人是傻的。在废墟里面我还知道喊救命,还能听见救命声。可出来后,我反而啥也听不到了,出现了短暂的耳鸣。我觉得那个时候的耳鸣不一定是真的耳鸣,而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到了,原来四层楼的宿舍震得还没有一层楼高。一眼望去,全是废墟,所有的楼全没了。空气中不知道是灰还是雾,也可能是当时的视力也出现短暂的问题吧,看到的东西都是雾蒙蒙的,空气中又多又密的大颗粒灰尘,等我恢复五官知觉的时候,听到又全是救命声,整个空气中都是救命声和哭声,这回听到的比在废墟里听到的更真切。

我看看自己,右胳膊有点儿伤,右小腿前骨上少了一块肉,其他地方都没有受伤。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条裤衩,裤衩的侧面都已经撕开了,就剩一条裤衩带拴着。这条裤衩还是春节时我奶新扯的布给我和你二叔、老叔还有大姑每人做一条,我的那条是藏蓝色。我问旁边同学现在几点了,他们说大概是中午了。也就是说从地震开始到我被救出来,整整八九个小时我都在废墟里。”

唐山大地震的危害相当于四百枚广岛原*,在距离地面十六公里处的地壳中猛然爆炸。全世界的地震台都感受到了来自中国的冲击力。瞬间被夷为平地的唐山彼时在父亲眼前就是一座活着的人间炼狱,它以面目全非、狰狞獠牙的样子告诉还活着的人,你们是多么的幸运。

与父亲同样幸运的刘福叔叔,也同样是在楼房倒塌的一瞬间,身上被一个同学挡住了硬物。

“我醒过来的时候,身体是蜷缩的,左腿被三楼和四楼的楼板给夹住动不了,上身被砖头瓦块埋着。我上面还有一个同学,叫王洪奎。我醒过来就开始用手扒周围的碎石块,王洪奎就不让我动,因为一动就有东西从上面落下来,他担心掉下来的东西再把我们砸到。但是我不管那个,当时就一个要活命的想法,管不了那么多。我们在里面一边扒拉碎砖块,外面就是我们1班的同学,他们用铁管子把钢筋一点点撬开一个洞,我左腿动不了,当时就是硬往外一点一点地拽,啥舍不舍的、疼不疼的,都考虑不了那么多,出去要紧。出来后发现我左腿被压住的那个地方,骨头都堆在一起压扁了,一动不能动,好在最后是没折。我先爬出来的,王洪奎是后出来的。他出来后就开始哭,也说不出来是吓得还是咋的,就是哭,我就说,你哭啥哭,赶快救人。更先发现的是不远处我们舒兰的一个同学,叫李德福,他的头在两个木头床的床框中间,那还有个砖头,当时就把脑袋挤扁了,但人还活着,我出来后先救的就是他,他被救出来之后还能跟我们说话唠嗑呢,说着说着就没声了,然后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咬牙,‘咯吱咯吱’声,不一会儿人就没了。”

父亲和刘福、王洪奎有多幸运,有将近一个班的同学奔赴而来救他们,可还有不计其数的人被压在废墟里无人去救。地震让整个唐山的交通和通讯瞬间断掉,地震的消息并没有在之一时间送出去,甚至在地震发生后的前几个小时,国家地震局还没有确定准确的震源中心,唐山成了一个被孤立被隔绝的存在。我查了有关唐山大地震的相关报告,国家知道唐山发生地震的时间大概在7月28日的6点多,而在这个时间之前,准确说在各地救援队伍到来之前,大家只能自救和互救。而那些能在之一时间活下来或者说绝大多数从废墟里活着出来的人都是靠着自救与互救的方式。

父亲在回忆起唐山大地震这段经历时,最最遗憾的是,连跟救了他的那三位同学的遗体说声谢谢的礼貌回馈都没来得及。他说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些,等想起来的时候都是回到辽源了。

能救一个是一个

在那样极端惨烈的环境下,每个活着的人都是英雄。救人也成了活下来的人一种自发的无意识行为。父亲出来后的当务之急是找裤子,不然他当时的样子等同于无片瓦遮身。来不及去挑选,从废墟里拽出一条就往身上套,穿上才发现那是一条女生的裤子。那个年代,男生的裤子是前拉链,女生的裤子还流行旁系扣。管不了那多了,能系上扣就行啊。这是他人生之一次穿女生裤子,也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这条裤子,让他反应过来,地震把他们震到了隔壁女生宿舍楼。他们就地展开救援。

“可能是南方的女生活得都比较精细吧,她们的床上都有一个蚊帐,再加上天热的原因,她们在蚊帐里面睡觉都穿得很少。而我们采煤班都是男生,又都是没结过婚的大小伙子,刚开始我们都不敢上前,班主任温老师就冲我们喊‘都啥时候了,还女生男生的,救人要紧,是人就给我救。’当时他应该是比我们先从废墟里出来,脑袋也受伤了,缠着的白色毛巾红一块黑一块的。老师说完,我们才一点点放开手脚。当真正开始把人从废墟里往外救的时候,真的就如老师所说,没有男女概念。当时就想着,只要人还活着,我们就想办法把她从里面救出来。哪怕是死人,能拽出来也要拽呀。就一句话,把人先从废墟里救出来再说,死活是出来之后的事了。不止我这样,那时候活下来的人都这样。谁都记不住自己救了多少人,也没有人去记着这事。

我们能马上投入救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没有挂念,因为我的家人都不在唐山,所以只要我们自己活下来了,就一切万事大吉了。救人也能放开手脚了。他们当地人不行,自己活下来但不知道家人啥样。你说人家能不先去救自己家人吗?还有的人是自己活了,但家人没了,你说那得啥心情?哪有心思救别人啊,就是救,心里也不踏实啊。

我们把救出来的人死的放一堆,受伤的放一堆。活着的能走能动的就再去救人。操场上死人堆越来越大。然后我们又想起来,还有一位老师,昨天拉肚子比较严重,因为寝室的条件不好就让他去住宾馆休息了。等我们几个同学赶到那个宾馆的时候,那个老师已经没了,身体都硬了。

有的时候,你不信命,真不行。如果老师跟我们住宿舍,兴许就能保住一条命。因为我们是住在四楼,震下来的时候,上面除了棚顶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我们那栋楼活下来的人基本都是住在四楼的同学。

你们都问我,看到那么多的死人,害不害怕?说真的,不害怕,因为想不到害怕,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被压在废墟里的时候,怕自己死。我印象特别深的一个同学,他叫张国庆。为啥对他印象深呢,是因为他被救出来之后,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高兴劲了,把手表摘下来然后跳得老高直接摔在地上,就为了听个响。那个时候,有个表是个多大的事,他都不要了,庆祝自己获救。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受伤了,而且后来还落下了残疾,但当时乐得都不知道疼了。足可以见得能活着从废墟里出来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

我当时还想着能不能去废墟里面找到点儿自己的东西,因为我住在四楼,地震后就变成了最上面的一层,比较好找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就找到了那双新做的皮鞋,可惜还只是一只。后来那一只我也没要了。去唐山之前,你爷新给我买一个水晶墨镜,我稀罕得不得了,都舍不得戴,结果也砸碎,还挺让我心疼的。”

我问父亲,从他清醒到被救出来,大概也持续了两三个小时,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家人,想到自己还这么年轻还没有结婚等等?父亲说,哪想那么多啊。就一心想着要活着出去。而且他认为肯定能活着出去。我问父亲是什么信念支撑他有这么坚定的信念。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但父亲的这段话,让我似乎明白了一些缘由,就是他不分心,因为他的亲人没有危险,他的心是安定的。他只要全心全意地顾好他自己就可以了,所以他的信念单纯而坚定。

在大灾大难中,我们常常会看到很多人靠着坚强的信念活了下来。那些在地震中冲破了生理极限活下来的人,多半也都是心里防线没有坍塌。就像是压在我父亲身上的那个同学,肾脏已经破裂,可还是一直在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口号来给自己打气鼓劲,直至被救出去他始终没有放弃生的希望,可获救后,那口气一松,人就挺不住了。

在与自然抗争的过程中,人类是渺小的,小到地上裂开的一条缝可以吞噬掉成千上万条生命;小到随便落下的一块瓦砾可以把人砸成肉饼;可在与生命斗争时,人类的精神力量又是坚韧而伟大的。坚韧到可以让人达到十多天不吃不喝依然保持着生命体征;可以伟大到用自己残缺的身体支起生的空间让别人先活下来。

震地医生

除了人性的伟大,小小的身躯里所潜藏着的胆识、勇气和智慧同样是巨大无穷的。那些平时不敢做的、不会做的、从来没做过的事情,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些20岁刚出头的小伙子们却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聪明和决断力。

“我从废墟里救出了一名唐山矿冶学院的女生,把她从废墟里救出来的时候,小腿骨已经折成一段一段了,就是那种滴了当啷的,断开的骨头就像野猪的獠牙呲出来。我先是给她找了一条线裤穿上,断骨头的小腿穿不上裤子,我就把线裤的小腿部分扯掉。但不能让断了的小腿骨这么自由下去啊,时间一长这腿不就要废了吗?再说,出来的骨头稍一晃悠,女生就疼得受不了。

我从来没想过接下来我的做法对不对,也没考虑过自己不是专业医护人员,很有可能会把女孩的骨头接错了,或者接歪了,或者接出骨刺畸形之类的问题。我在废墟里找来两条看起来比较光滑的窗框,把毛刺简单地磨了磨,然后把断了的骨头按照裂开的茬口给对上,那女生疼得嗷嗷叫唤,我也没管那么多。再用刚刚磨好的窗框条夹在小腿的两边起到固定作用,用撕下来的半条线裤直接套在这个简易包扎的小腿外面,又从废墟里拽出破衣服缠在线裤外面做加固,这样,一条简易包扎的腿就完成了。

当女孩被送到北京朝阳医院的时候,医生问这个包扎是谁做的,我吓坏了,颤巍巍地回答说:‘当时因为着急,我就想着包上再说。’在等着医生回答的片刻,我心里开始有点儿复杂了,我的‘粗暴’包扎好像给女孩造成了二次伤害,心里正内疚着。医生接着说,‘亏了这个包扎,让断了的骨头之一时间接到了一起,关键是还接得挺好,应该不会留下残疾。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想不明白,医生为啥就不能直接说包扎得好,非要先问上几句有反向意识的话,整得人怪紧张的。

在危急关头,人们的想法简单而纯粹,而恰恰是这种没有掺杂复杂情绪的简单和纯粹,催生出了人的智慧和勇气。没有人担心自己鲁莽行为会不会要承担什么责任,也来不及想会不会给伤者造成二次伤害,他们只知道,假如不这么做,受伤的人就肯定完蛋了,而一旦采取了某种行动,他就有活下去或者说就有恢复的希望。

在没有专业医护人员的条件下,人人都可以成为临时的震地医生,“死马当活马医”是他们最后的尝试,也正是这最后且倔强的尝试,减少了很多残疾或重残的可能性。

可也并不是每次救援都是成功的。刘福叔叔回忆说,

“我刚出来的时候,腿动不了,就只能就近救。当时救了一个女生,她出来后就连哭带嚎的,说不行了。我们当时也不知道她到底砸哪了,看不出来啊。后来有个同学整来一个罐头,我们就先喂给她吃了。因为她哭啊叫唤啊,就一直说不行了不行了,我们寻思那就先缓解缓解她吧。结果刚吃两口就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时候不应该喂她吃的,她是内脏破裂了,不吃东西不挪动,还能好一点,吃上东西人立马就不行了。但当时,谁知道呀。好心办了坏事。”

我也曾问过父亲,在面对那么畸形各异、惨不忍睹的遗体时,你就不害怕吗?

父亲说,多了就不害怕了,想害怕也怕不过来啊。还是那句话,没有比活着更重要,没有比能救出一个人更让当时的我们心里舒服。你也别说我们有多伟大,在那样的环境里,谁都会萌发出救人的想法。甚至救到一定程度,还有一种比赛的想法。倒不是真的去和谁比,而是自发的,停不下来。

自从中午被救出后,到最后一个他们认为能救出来的同学都被救完,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了。绷得死死的救人的那个弦终于松开了。这一松开,饥饿就成了他们首要解决的问题。

觅食之路

当在学校里的救援结束后,短暂的停歇瞬间把他们带到了更低的生理需求层面,食物和水是他们当时最想要的。

他们从震塌的宿舍食堂里找到了大米,没有水还是吃不到嘴,有个同学说学校对面的军区有个游泳池。两个男生找来个压变形的铁桶去对面打水,还有几个同学从废墟里找来几根钢筋条做了一个简易的锅架,坏掉的窗户框就是更好的燃料。

打来的游泳池水浑浊不堪,没有人嫌弃,直接把米倒进去就架在火上煮。

“之一锅粥刚刚煮好,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群孩子,每个人手里不是拿着盆就是杯,站在粥锅旁边。此时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十多个小时,活着的人基本上都没有吃过东西。我们一看都是小孩,没多想,就先给他们盛了,给他们盛完了,那锅粥也没了。我们又开始煮第二锅,一边煮一边就有人拿个洗脸盆舀了一盆就跑,我们也不管也不追,那个时候大家都饿,我们就接着煮,煮好了就分给操场上不能动的同学。

还有个小兵看我们煮粥,就跑过来小心地问,能不能借给他们一袋米,过几天救济粮来了就还给我们。他们自打进到唐山就开始救人,部队所有人都没吃过东西。我们就说,借啥,都拿去吧。我们就把剩下的大米都给那个小战士了。

说真话,那个时候,真的没有人会计较那么多。你想啊,转眼间就死了那么多人,活着的人也好多都是重伤在身,重伤的人能活多久又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受点小擦伤的人,还有啥不知足啊。当时大家心里都觉得,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就已经是老天对我们更好的奖励了。”

自古以来,关于“人本善”还是“人本恶”的争论一直都没有结束。孔子说“人之初,性本善”,而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而我又是一位“人本恶”论点的支持者,我认为当人们在面临个体危机和个人利益受到侵犯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把人性的恶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只有这个时候才是人性的真正体现。有名利、有地位、有能力、有金钱时,他所表现出来的善都是伪善,因为他有,所以他有从善的资本。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山穷水尽的时候,突然有了那么一点点希望,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跟他争这个希望,他如果还愿意先去利他,这才是真的善。

随着跟父亲谈话的深入,他和他同学们的故事似乎正在一点点驳斥着我长期以来的人性论。

把大米分出去之后,他们这些小伙子分成几个小队,走出学校继续找吃的,不只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有操场上那些受伤的同学。

走出学校,在更广阔的空间里,救命声、哭喊声、哀嚎声也随着空间的宽阔而变得更加的肆虐,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名字,感觉每个缝隙里都有声音传出,每走一步上空都在飘着人名,它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钻进耳朵里,那是亲人对他们的呼唤。

这个时候,才是父亲他们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这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水泥的尘土味,木头的腐朽味,肉体的酸腐味,粪尿的骚臭味混杂在空气中。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中都充满了沙粒和粉尘。城市里的惨烈远远大于学校。

有个妇女像丢了魂一样在马路上乱跑乱喊,拽着我就问看没看见她女儿,你说我们哪知道她女儿长啥样啊?一看就是受到了 *** 。还有个老太太就坐在废墟上,衣冠不整地嗥叫着,她的家人全都在里面,她让大家去救,那水泥预制板好几层压着死死的,我们根本搬不动。等我回头一看,她已经开始一边叫一边就从嘴里往外吐血,估计是内脏啥的也震破了,自己还不知道呢。我就告诉她,等等就有 *** 来了,再坚持坚持,她就一边哭一边说,都死了都死了,就留我一个人活着干啥呀,咋不把我也砸死呢?到了阴间也是一家人团圆。像老太太这样全家都死了,就剩自己一个人的情况,简直太多了。真不敢想,这样的人就算活下来了,以后自己咋生活呀?那后半生不是更难过吗?还有个男的怀里抱着个男孩,见谁都跪着磕头求,救救他儿子,救救他儿子,那个时候外地的医疗队还没来,唐山本地的医院也都震完了,药也没有,人也没有,根本救不过来了。那个男孩眼睛、鼻子、嘴里全是土啊,可能是闷死的。有的时候你看到人的腿露在外面,想去把人拽出来,结果拽出来的就只有腿,身子在废墟里压着呢?哎,别提了,啥死法的都有,想象不到的惨啊。后来,很多救援人员赶到后,看到唐山之一眼,都是说不出话来,全哭了,连三四十岁的老爷们都哭啊,太惨了。”

我父亲用零碎的语言在回忆着这段震后经历,我以为时间过去得很久远,他不会记得那么清楚细节,但是他似乎一个都没有忘,当然也可能有忘记的,他自己没说,我也就不知道了。但能让一个人在五十年里把事情的细枝末节都记得如此清楚,那一定是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的,要么是阴影要么是光明。显然,这次是前者。

用我父亲自己的话说就是:我的嘴太笨了,只能跟你说我看到的,但是我咋说都达不到我们当时看到的那个真实状态。

我理解父亲这句话的意思,语言也好文字也罢,有的时候真的是苍白无力,对于没有经历的人,可能会因为这些文字而生成了画面感,从而感到让人极度不适的生理反应。但是对于那些亲历过的人,这些语言和文字还不如他们感受的十分之一。他们身上所有的器官,眼、耳、鼻、身、意无一不是被动地沉浸其中。

父亲在给我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会加入很多肢体动作,有的时候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生怕坐着讲述会影响真实性一样。父亲尽全力去复原当时的情况,我也尽全力用文字把父亲的讲述铺叙出来,但也请恕我现在的文字水平有限,总觉得还没有完全地将我听到的表述得那么真切,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儿。直到整个采访都结束了,我终于悟出了原因,是因为我不仅仅只是用耳朵在听他说什么,我还能同时用眼睛去看到他的动作,这种肢体动作也是一种语言,也会给人带来一种感官的体会。还有父亲的表情和眼神,这也是一种很微妙的语言,有的时候是眼睛湿润,有的时候是热泪盈眶,有的时候是眼泪含在眼圈里,有的时候眼神昏黄而深邃,每一种泪每一种眼神都是一种心境和感受。

我头脑中一直有个画面挥之不去的现场,它让我不停地在思考死亡,更准确地说,我在思考人的死法。明明有那么多种死法,可老天为什么非要让他们选择这么痛苦的方式离开呢?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体面点儿离开,或者说没有那么痛苦地离开呢?难道他们连最后的体面、死去的尊严都不配拥有吗?如果他们有罪,那希望这样没有人道的死法能偿还他们所有的罪过。

本是去寻找吃的,可这一路的惨烈不仅没有让他们找到吃的,反而使得他们不得不又一次投入到了抢救遗体的救援中。

(作者:马佳乐;编辑:林柳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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