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缝隙里的人︱击碎时代一粒沙:“小公务员”穆齐贤的沉默与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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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细细勾勒,人人都是传奇。“历史缝隙里的人”旨在调动密匝的清代史料,打捞历史夹缝中的跌宕人生。

本篇主人公名叫穆齐贤,是个道光年间的王府小京官。他一生悖时倒运,事业寥寥,惟有旗人身份,在“历史缝隙里的人”中独树一帜。清王朝以八旗立国,在权力体系中,旗人群体占据优势地位,对国家政治、行政运作的影响毋庸置疑。本系列撮拾人物,如果将旗人群体排斥在外,显然不符合清朝的历史定位。问题在于,旗人,特别是满洲人,数量少,机会多,只要稍出表众,文才武功略有可取,就很容易进入仕途的快车道,或出将入相,或位列卿班,从“历史的缝隙”里破土而出,超越本系列的选题范围。至于那些沉寂下僚,或隐没无闻的旗人,一生中虽未必没有事迹可书,但学识、交谊却往往有限,留下的材料,不足以支撑丰满动人的传记。

挑来挑去,我找到穆齐贤这个人物。他在旗人群体中地位边缘,按照八旗户籍分类,被称为:镶蓝旗包衣佐领下另记档案人。身份所限,他入仕容易但进取无门,作为王府的高级奴仆,拿着六品官的俸禄糊口而已,全无什么权力威势可言。不过,他自幼读书,汉文功底不错,满汉翻译尤其突出,甚至留下一部罕见的满文日记,对研究清中后期北京内城旗人生活具有重要价值。更有意思的是,他人到中年,竟懵然卷入泼天大案,九死一生之际,又凭着读书人的见识,将天家朱邸的华裘败絮掀翻开来,一把扯个稀烂。他平平无奇的人生,就此有了光亮,映射出世道的衰朽,制度的颓坏,情感的麻木,与生而为人,在尊严与自由面前,爆发出的本能力量。

得祸亦奇冤亦酷

道光十八年的炎炎夏日,一桩大新闻上了北京城的“热搜”:旗下妇女告王爷。原告穆陈氏,二十九岁,她在都察院大堂呈上诉状,控告当今皇帝亲弟、惇亲王绵恺。说这位亲王无故囚禁她的丈夫穆齐贤,且痛加折磨,以致夫妻离散,求生无门。

彼时,稍有年纪阅历之人一听此事,立即就能联系到二十三年前的昭梿革爵案。那是嘉庆后期的宗室丑闻,一向以文雅博学著称的礼亲王昭梿,被人在御史家门口丢下揭帖,说他苛虐属人,滥用私刑。嘉庆帝遣人追查,果然从王府里起出铁索、镣铐、木椿等刑具,又审得他“用钉板拷打刘衡枢。又设杉槁木架,将李兴茂剥去衣服,绳缚手足,吊起架上,用棘刺摔打,遍身流血”“程建忠等脊背均用磁瓦岔剌,血痕遍体”“赵继昌、吴文顺先后在圈病毙”。得知确情的嘉庆帝,对这位血脉疏远的铁帽子王大发雷霆,不但将其革爵圈禁外,还声言:“若系朕之子侄,及近支晚辈用此非刑虐下,朕必亲视重责!”

可惜,说嘴打嘴的事难免都要应验,如今亲儿子也做出这等事来,以仁厚著称的嘉庆帝,九泉之下不知作何感想。何况穆陈氏所告情节,风宪诸公稍一过目,就晓得事情之耸人听闻,绝胜于昭梿旧案。因为呈状中写道,除穆齐贤现在被囚王府,奄奄一息外,“府中并园中,王爷私立牢狱数所,囚禁哈朗阿及包衣、官兵、太监及良民百十余人,不随所欲,即非法凌铄,惨酷过于刑狱”。清中叶,刑部监狱同时在押的犯人大约两三百到五六百不等,假使确如穆陈氏所说,天子脚下的惇亲王府,已经俨然法外之地,恍如今人脑海中的集中营、万人坑、修罗场,阴森恐怖,不堪设想。

事关此等重情,都察院不能不照其原样,即刻向皇帝陈奏,哪怕涉案者绵恺是个十分难缠的角色——此人荒唐乖戾尚不待言,更重要的,他是皇太后钮祜禄氏的亲生儿子。太后虽非今上的生母,但久居中宫,颇有威严,万一见势不妙,从中袒护,先头通消息、出主意的大臣难免落个风箱里的老鼠,里外受气。

绵恺生母孝和睿皇后画像

接到奏报后的道光帝也大为骇异,并马上派人往惇亲王府,以及御赐的西郊涵德园两处调查。调查结果与穆陈氏所呈几无二致:绵恺滥禁无辜的行为已经持续十六年之久。从道光二年出宫开府伊始,他先是囚禁太监,后逐渐发展到羁押属下包衣、兵丁、官员,乃至 *** 平民,前后共百余人,时间长者十余年,短者十余天不等。被揭发时,尚有在府囚禁者六十人,在园囚禁者十六人。被囚者的罪名往往小得可笑,有的是“讨求差使”,有的是“告假省亲”,更有甚者,连“私自留须”也成了捉入府中加以禁锢的理由。

依着绵恺或是其亲信太监随口一发的指示,这些可怜人被分为不准出府、不准出院、不准出屋三个档次看守起来。绵恺甚至突发奇想,将自己所住房屋的西进间辟为牢房,“窗格皆以木板钉固,留一小窦饮食溲便,出入其中。囚禁八人剥去衣服、腰带,布袴而外,身无余物”。对于那些不甚驯服,特别是敢于逃跑之人,则施以鞭责、链缚等酷刑,以致其人身染疾病,精神恍惚,引发自残、自杀等严重后果。譬如 *** 卢欢,只有十七岁,他家境贫穷,受雇王府,先因小事受责逃出,被抓回后,就用十字铁链锁住脖颈、背部,加系约二三丈长夫人粗绳,拴在书房桌脚,扫地、递饭都要带绳出入。管事之人见他可怜,私下将铁链松开,不巧书房中有金茶托被窃,卢欢惊恐万分,次日一早就服毒鼠药自杀。家属虽明知死因蹊跷,却畏惧王府势力,仅以暴病草草了结。

因为绵恺私设刑房远非一日,他这些怪癖举动,也早已称不上隐秘。道光十二年,眼看堂堂王府变成监狱黑牢,福晋钮祜禄氏便很怕事情闹大,难以收拾。因她在家做不得主,只好借入宫请安之便,将此事禀告婆母,由太后指派总管太监到王府传达懿旨,将在禁之人一体放出。

然而事过不久,绵恺就故态复萌,进而变本加厉,不但囚禁之人越来越多,花样也愈加千奇百怪。为营救身陷牢笼,生死未卜的亲人,道光十七年六月,被囚官员德善、成存、富安三人的妻子,以及德安的母亲,一起到皇太后居住的绮春园东宫门外守候,等绵恺福晋轿子一到,便环跪于前,攀轿哭诉,请求将自己的丈夫、儿子释放回家。得到消息的绵恺恼羞成怒,他苦口婆心写下长篇“王谕”,说自己这个做主子的,将年富力强的属人关在府里,不但有吃有喝,有人照应,且使他们免于游手好闲、招灾惹祸,这是何等的菩萨心肠!几个泼赖妇人不知感恩,竟然在绮春园外拦轿*,真是“目无法纪,欺主太甚”!不过,碍于此举是在御园之外公开进行,人多眼杂,难免传扬开来,绵恺不敢对四位告状妇女有所动作,只是聊作缓兵之计,答应到年底将其亲人放出,要她们立下字据,不许纠缠。当然,这样的允诺毫无兑现可能,在道光十八年穆齐贤提供的惇王府囚禁人员名单里,德善、富安两人的名字还赫然在列。其中德善雅好蓄须,一捧美髯留了八年之久,绵恺将其胡须全行剃去,又责打二百五十藤鞭,相待如此残忍,或许出于对拦轿一事的报复也未可知。

多数被囚者忍气吞声,助长了绵恺的乖戾气焰,直到遇见证据确凿又勇气可嘉的穆齐贤夫妇,特别是敢于和他对簿公堂的穆陈氏,这场旷日持久的闹剧、惨剧、惊悚剧,才得以翻见天日。穆陈氏一番呈控,不但将绵恺拘押无辜一事公之于众,且同时揭出他引见护卫冒名顶替、冒支已故属官俸银、克扣现任属官银米、将奉懿旨放出优伶藏匿在府、佞信太监为非作歹等诸多不法行径。亲王的华美外袍被剥得精光,露出腐烂恶臭的躯壳,实堪侧目掩鼻。

虽出寒微也自持

掀翻亲王的主人公穆齐贤,是个顶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又名松筠,字禹范,号友莲,生于嘉庆六年。从血统上说,他是 *** ,祖籍在山东登州府蓬莱县,不知哪一代到了顺天府宛平县谋生,又与在京的旗人群体形成密切交往。从身份上说,他是旗人,因为自幼过继给内务府镶黄旗包衣人为嗣,他当上了吃皇粮的养育兵,此后的仕宦经历、生活方式、社交圈层,也全部旗人化了。松筠这个名字,就是嘉道年间满洲读书人的常用名。不过,由于是过继的嗣子,他在旗内的地位又较同侪更为卑下,称作“另记档案人”。所谓另记档案,即在旗人的户籍管理中另立名册,一旦财政吃紧,朝廷着手精简八旗队伍,这些另册中人往往首当其冲,先在被清理之列。

穆家早年小康,在今天北京西长安街以南的双栅栏胡同有祖宅,并雇佣使女照应家务。穆齐贤虽经出继,仍随本家过活,从小开蒙读书,写诗作对,又爱好书法,能够题匾额、写扇面、治印章,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形象。不过,他的看家本领并不在此。嘉道以降,北京城内能诗善画的旗人已经多如过江之鲫,倒是满文优异者凤毛麟角。难得穆齐贤学习满文极有兴趣,儿时“见有肄业清文者,心甚忻慕,亦兼学之,若有夙缘”。清代留存至今的旗人日记为数不少,作者无论王公重臣,抑或文人学士,多采用汉文书写。惟穆齐贤这样出生汉家的边缘旗人,肯于反其道行之,留下满文日记《闲窗录梦》,成就殊难经见的旗人社会生活史。

赵令志教授等译《闲窗录梦》

人到中年,他的满文功底已颇深厚,甚至能精译文言小说。现存《清文聊斋志异》是满人扎克丹所译,底稿完成后,扎氏遍寻满文名家,为之修饰润色。小说行文生动,语法灵活,内多俚词俗语,就翻译而言,在各文体中难度更大,而穆齐贤总司校正,冠于多位翻译进士、举人之上,译法之娴熟可以想见。他的日记中不但多见购买满文书籍、满汉对译辞典,以及开馆授徒,教少年子弟学习满文等记录,更有作弊代考,这样反向证名满文水准的鲜活事例。

翻译一科,是旗人入仕捷径。其考试等次也有童试、乡试、会试区别,取中者各授生员、举人、进士功名,名称前加“翻译”二字。清中叶,满汉之间的语言障碍已经完全消失,翻译人才在政务运转中的作用几近于无,留此科目,不过使宗室、满蒙旗人有以进身,在官场充数而已。相应的,考场纪律也极为松懈,一切规章条文均成摆设。穆齐贤顶着“另记档案”帽子,身份与八旗正户有别,故而不具备科举、翻译等考试资格。自己没有龙门可跃,一身本领,只好聊为他人作嫁。在日记中,穆齐贤详细记录了自己的*经历,读之历历如绘,差可用作小说情节:

(道光九年七月廿七日)本日丑时起身,洗脸编辫子。刘珠儿车来,我等登车赶考。入龙门,松老二已入内等候矣。伊替余拿大包裹,后寻包裹,伊云已给奎文农,奎文农云未有。我等一同各处寻找,终未寻获,乃作罢。此包袱内有被子一床、马褂一件、枕头一个、汗衫一件、毯子一条。此实为余倒霉所致。我等皆在“致”字号,余在“致”字号第四十舍。贡院内德惟一、老春、兆尧蓂、庆熙臣、奎文农、余、岳瞻、富勒恒布、莫德礼皆在一处,遇连熙老连。余看“至公堂”之匾额,此次乃余有生以来首次入贡院,乃托奎文农兄弟之福也。文农为余备好食物,五更,圣上所出之诗题降至,余译完即睡。

从 *** 变成边缘旗人,虽使穆齐贤无缘科举中第的荣耀,却并非全然没有好处。内务府系统的差使多、机会多,凡聪明体面的读书子弟,如果人生追求在于丰衣足食做个小官,那么屈身为奴,是比十年寒窗更实惠的选择。道光二年,年仅二十二岁的穆齐贤迎来人生巅峰。那一年,作为先朝皇子的惇亲王绵恺出宫分府,按照八旗旧制,被划入镶蓝旗分,并获得与身份相对应的包衣属人。据《宣宗实录》记载,此次从内务府划拨惇亲王府的人员,全属另记档案之人,隶籍镶黄旗包衣佐领的穆齐贤也在其列。因为通晓清汉文书,他很快获得绵恺赏识,给予六品管领职衔,在同批拨入的数百人中,待遇十分突出。

可惜,好运气并没有维持多久。道光三年,穆齐贤执事于王府涵德园档房,算是掌管文书、账目的关键岗位。到次年七月,就遭人牵连,得罪绵恺,此后改司闲差,惟教太监、学生认字念书,再草拟些无关紧要的呈文而已。牵连一事,《闲窗录梦》一笔带过,始末原由不得而知。事实上,绵恺是个好谀任佞的主子,而朋友眼中的穆齐贤“天资纯粹,秉性鲠直,见义必为,威武不屈”,是个有棱角、脾气刚烈之人。既然主仆之间性情相左,无论触发矛盾的事由如何,关系疏远总归势所必然。

虽然不为绵恺所喜,但起初,穆齐贤对自己的王府属员身份十分认同。他在最隐秘的私人日记里,也将绵恺径称为“爷”,并在“爷”字以下使用避讳符号,以示格外的亲近与尊崇。绵恺生辰在六月廿二日,日记对此也多有提及。如道光八年记:“竟日天阴,雇车不果,是以未能出门。本日乃爷之千寿节,余穿戴整齐,向东二跪六叩”,是其身在私宅,仍以最隆重的礼节向本主致敬。失宠后的穆齐贤虽然还在府里当值,却少有机会见到绵恺本尊。某日正在园中,忽听报信说王爷召见,他登时来了精神,手忙脚乱准备起来,事后晓得误会,又不免垂头丧气地嗟怨一番。日记此处写得生动:

午时,爷请皇太后安,入涵德园。更夫崔姓报称王爷召余,究之,云系太监王安传语。余急借徐二爷之褂、帽、甲裙,蒋爷之袍,什胜保之靴。亲寻王安详细询问,伊云并无此事,竟是崔某误听。随将衣物各还本人。王爷问德隆等学生现在何处,余依次将伊等姓名,并伊等现住何房等事开列,作成清单,交李清平呈上。王爷申时回城。追思之,余自道光四年闰七月廿五日,因首领太监王喜之事牵连,未得再见王爷音貌,屈指算来,至今已四年矣。本日闻崔姓误传,余得再拜尊容,非良机乎?悲夫!

清中叶的王府属官虽在流品之列,但地位卑浊,士林之中,绝不以同侪待之。可穆齐贤是个以进贡院、乞遇合为荣的读书人,被绵恺冷落疏远后,对他的情感基调,也混合了包衣奴仆的卑顺依附,与失意文人的幽怨忠贞。这样的关系持续多年,直到王府里乌烟瘴气,再不能让他安稳地生活下去。

北京贡院

堪嗟世路风尘暗

道光九年三月初二日,穆齐贤之一次被绵恺下令限制自由。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遇田秃子,闻方才奉命:郁秀染病告假,给假十日,立即医治。郁秀既不能接班,则不可令穆齐贤撤班,著将穆齐贤圈禁,不许出门。”郁、穆二人同在书房值班,先是郁秀被扣留王府二十余日,此时因病请假,即以穆齐贤代为圈禁。期间,绵恺派遣太监、官员,连续三次探视郁秀,察看其是否装病。初三日日记又写:“王爷将太监黄四喜打得昏死,以童子尿、黄酒浇之,使其复苏后,亦禁锁于余之室内。”可见此时的绵恺气性大作,属人动辄得咎,全无道理可言。

为补贴家用,当年正月起,穆齐贤在历代帝王庙开设学堂,兼收旗民子弟。他早年家境尚可,但“十三岁先父弃养,十四岁兄长见背”,不得已典卖房屋,与母亲、姐姐相依为命。等年纪稍长,姐姐又丧夫寡居,带着三个外甥与他们母子同住,一家人帮衬拉扯,过得很不容易。从状纸的陈述上看,妻子穆陈氏与他相差九岁,且不似继妻光景,这或许是他青年困顿,娶妻较晚的缘故。和老舍《正红旗下》描述的场景类似,穆齐贤做官后,一家人也靠借贷、赊欠、抵当支撑日常消费与人情往来,到俸禄关领时再兑换铜钱,一总销账还息。他六品官的年俸共有银六十两、米十四斛二斗,二、八月支银,五月、十一月支米,因为收入不足以维持小京官家庭的体面生活,就不得不做些教书、代考营生,聊为补贴。既然分神在 *** 挣外快上,他与王府的关系自然渐次疏离,又或许正是这份心不在焉,让他开馆授徒仅一个月,就惨遭囚禁——当主子的可以对奴才置之不理,作奴才的胆敢三心二意自谋生业,怎不是大逆不道的罪过!

被扣留起来的穆齐贤人在王府心在外,不几天,他趁绵恺出行,“以甜言蜜语求请太监田秃子,听伊废话一堆,方准予私自出府,返家探母”。当然,探母之外,他也要到学堂点个卯,维持自己的第二职业。等晚餐已毕,又急匆匆溜回关禁之地,做出老老实实,在府苦挨样子。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很快,家里人编出母亲患病借口,又诳着王府管事人放穆齐贤回家。在家中,他与朋友紧急商议,准备脱离绵恺,到和孝固伦公主府教授满文——一个隶籍王府包衣旗人,想要摆脱府主控制,可不比今天的打工人辞职,非得周密谋划,步步为营不可。果然,绵恺的后续命令接踵而至,他告诉管事:像穆齐贤这样锁禁不令出门之人,如果有父母生病消息,一定要先向本王汇报,不许径直告诉本人。随后又让人跟着穆齐贤回家查看,亏得老母佯装重病,才得以蒙混过关。

这一次的囚禁前后不过十天,且时断时续,终以母病给假不了了之。然而经此一事,穆齐贤对绵恺的乖戾脾气已大为领教,日记虽无明载,但从此后的活动轨迹上看,他虽未能如愿以偿转到公主府教授满文,倒也采取了某种办法,免于在王府担当差事。对穆齐贤来说,不为王府服务,并不意味着罢免官职——他的六品顶戴由朝廷授予,在兵部注册,绵恺只有建议权,而无决定权。如此一来,他就过上了有品级而无执事的神仙生活,白拿着俸银俸米,一门心思坐馆教书。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对比。身为府员,短时间的告假、探家,或是聊补盐米却不耽误正差的私人活动,会给堂堂亲王造成极大 *** ,以致身遭幽禁,备受苦毒。相反,一旦觅得借口,便能悠游自得地吃空饷、享清福,既无家法约束,更免王命责难。这样丢西瓜捡芝麻的人事安排,既不合情,也不占理,浑如婴孩般任性使气,徒使老实人避而远之,奸猾者从中渔利。纵观绵恺一生所为,其精神状况显然不在正常范围之内,但将他性格中的某些特点放大到家国层面,倒与乃兄道光帝颇有类似之处:九重天子于军国大事似是而非,任人蒙哄,倒是对奏疏上的点画谬误细微不遗,又将后宫嫔御频繁黜落,其心思琐碎,轻重颠倒,可算是内卷时代的顶层助推器。

道光帝画像

穆齐贤的好日子一过五年,到了道光十五年开春领俸禄时,才懵然挨一闷棍——自上年腊月起,他的品级就从六品降为八品,新头衔唤作银匠首领。因为清中叶王府属官的职务、差遣已经完全分离,所以他并不要去管银匠,只是作为常年旷职的惩罚,削减待遇。按照惯例,官员无论升降,仍以原品关领当季俸禄,可这一次他只领到九两八钱劣制银子,与以往的三十两足色官银差距委实不小。绵恺行事铺张,用度多有亏空,管事亲信又鲸吞蚕食,以致属员薪俸屡遭克扣,对半折发:“亲王下之护卫、典仪额缺凡五十六员,该王扣留俸银、俸米者至四十余员之多。”

这一年,穆齐贤的烦心事又远不止收入锐减。他与妻子陈氏生有三子,长名围儿,次则福顺儿、祥儿。先是年前福顺儿夭折,一家人正为之看坟下葬。到当年二月关饷头天,六岁的围儿又忽然发起高热,继而腹部肿胀,大有凶险之兆。穆家钟爱此子,一时间汤药、膏药、丸药、面药轮番上阵,起初尚见好转,到五月中,则“体瘦、腹大、面青、神倦、烦躁,只要水喝”,又喉咙浮肿,气闷难耐, *** 哀呼,彻夜不眠,至三十日则左腮破裂,气绝身死。对于围儿的病亡过程,《闲窗录梦》有极为详细的记载,且在连篇满文中,罕见使用了汉文白话,而无半点修饰:

至晌间,围儿卧于外屋炕上,呼:“亲太太、亲伯伯、我那亲妈、我那亲姑、我那亲二姐姐、我那亲化儿姑姑。”(注:太太即祖母,伯伯即爸爸,二姐姐即穆齐贤甥女,化儿姑姑即穆齐贤八舅之女。)围儿云:“我的亲伯伯,我的老阿玛,您老过于疼我多了,我过意不去啊,我没有孝顺你老的地方。我要吃什么给我吃什么,我要顽什么给我买什么,我过意不去啊。我就只舍不得我太太与我伯伯,我太太有年纪了多病,我伯伯从前吐血便血,我都不放心。妈呀,我的亲妈,你给我做了多少新衣裳,给我后联,我过意不去啊。姑姑常给我买耍货儿,买吃食,我过意不去啊。再板墙胡同我那亲大哥、亲姐姐、亲二哥、亲二姐、我那套妞儿、黑妞儿、我那小侄儿,见不着了。我向他们,伯伯雇车去请他们来,我见见。”……伊祖母云:“孩子,我但只管你、打你、委屈了你了,除此之外,吃穿都无委屈你。”伊答云:“我知道啊。”余言:“伯伯性暴,在书房打了你许多。”伊答云:“亲伯伯,老阿玛,你老怎么说这话,那是为我好,叫我考科举做官骑马呀。”余言:“我打你,你心中不记恨吗?”伊云:“学生们挨打都还不记恨你老,何况我呢。你老怎么说这话呢。伯伯,你老怎么这么疼我,过于了,我没修了好命来”等语。伊又央余抱伊出旷,因有风,未果。此后不时呼亲太太、亲伯伯、亲妈等语。

围儿的呓语,读之令人心碎,紧随而来的离世,更抽空了全家老少的精神。穆齐贤的老母在当年患病,一年后不治而亡。幼子祥儿大约也在此后夭折,使父母面临绝嗣的危险。接连遭遇不幸的穆齐贤心情烦闷、经济拮据,也一改事不关己的姿态,开始向王府当权者发泄不满。

道光十六年以前,惇亲王府由护卫李昆把持府务,此后则以太监李秋澄代之。李昆为人贪婪,凡户部下发的府员银米,都由他带回自己家中,非得三催四请,才能折价支给。李秋澄心地险恶,他让全府上下称呼自己李三大人,出入往来站道请安,逢年过节屈膝行礼。非如此,就要寻衅摆布,甚至借口王命,囚禁鞭责。穆齐贤有读书人的傲性,本就不屑二李做派,再赶上一腔积郁,就难免冲口而出,人前人后,嗤其小人不可重用。

道光十六年冬月,为母服丧百日的穆齐贤回到王府,本拟就绵恺赏银一事,具禀叩谢。然而甫一入内,就有相好的同僚暗地报信,说李秋澄恨他切齿,早已在王爷面前告下恶状,单等他来,就要有所举动。穆齐贤听此一吓,掉头就跑,可到了腊月初六三更时分,仍被一群手持王谕的护卫冲进家门,带回王府囚禁起来。这一关,就是二百一十五天,妻子陈氏也随之断去生活来源,孤身一人,靠孀姊救济度日。

转年七月十四,到了穆家老母周年忌日,难得绵恺大发慈悲,准许穆齐贤披枷带锁,在解差的监视下回家上坟。夫妻俩久别重逢,少不得一番肝肠寸断。穆齐贤将惇王府私设刑狱、囚禁百人的惊天秘密告知其妻,又商议趁着解差熟睡偷偷逃走,回山东老家暂避一时。

穆齐贤的生父虽然居住宛平,却与原籍多有联系。清代北京城有繁荣的“碓房”市场,这是一种将漕米碾成细米的作坊,坊主多为山东人,主要服务对象是八旗官兵。除粮食加工生意外,碓房还向老主顾们提供银钱借贷,并设定实物乃至不动产抵押,以此控制旗人的经济命脉,并与其日常生活高度融合。穆齐贤儿时宽裕,他父祖的职业虽不见于明文,但爬梳日记中的蛛丝马迹,可知与京师碓房一定关系密切,或许就是其经营管理者也未可知——登州穆氏族中的鹤年、华年、春年等人都在碓房营生,他们是穆齐贤侄辈,与之交情深厚,凡一家有事,其他总是忙前跑后,主动分忧。基于此,穆齐贤将逃亡目的地选在他从未踏足的登州故里,紧要关头,旗人身份带来的麻烦,须靠 *** 的血脉乡缘为之荫庇。

匹夫胆大气如山

听说给假扫墓的囚犯逃之夭夭,绵恺跳脚大怒,誓要将其捉拿回府,以为不忠不义的逃奴之戒。他先把穆家外甥抓到王府,重责八十板后锁禁起来,拷问乃舅下落。外甥扛刑不过,就供出族侄穆鹤年来。幸得鹤年是民人身份,又有碓房保结,虽遭十几个大汉押解入府,到底释放出来,得以为穆齐贤通风报信。家人被逮,让穆齐贤再也躲藏不住,道光十八年五月,他下定决心潜回北京。按照穆陈氏呈状所写,这一幕的镜头应当定格在夫妻二人的执手相看泪眼当中。穆齐贤仿佛京剧《野猪林·长亭别妻》里的林教头,在权势的凌迫下,为深爱的妻子写下休书,使她免于饥寒与牵累,自己则毅然决然投于王府,生死由人,置之度外。

送走丈夫的陈氏也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夫妻情谊与斗争精神,呈文中写道:

氏得此休书,如刀割心,毫无主意,日来屡往府门探听,无从询问。近闻人言,已责皮鞭四百,囚禁水牢中,奄奄待毙。氏泣思愚夫自幼读书,身体非健。今无辜遭此奇祸,有死无生,结 *** 义,心实难甘。且氏被休,无从口食,除死之外,别无活路。然徒死无益,万出无奈,叩恳宪大人上达天聪,将氏夫穆齐贤由王府提出,交部问究。如有应得之咎,即请照例治罪,则氏夫妇感激无地矣。

不知此状何人所写,其刀笔锋利,情理融通,直能令积年老吏、上官大僚为之动容。不过,此事更合于常理而接近实情的解释是:由伉俪情深,含冤被休的女性,以告御状形式揭发绵恺恶行,引起舆论震动,是穆齐贤由山东返京前的精心策划,而非陈氏的万出无奈,临时起意。

《闲窗录梦》多次提到穆齐贤与妻子的相处模式。在清代,旗营的下层官兵多有打老婆风俗,用以标榜男权,但读书人通常不会以此为荣。然而穆齐贤性情急躁,他甚至把对妻子的肢体暴力写进日记,丝毫不加掩饰。如道光八年六月廿五日记有:“晚,伊同姊对弈围棋败北,甚是气愤,余殴之。”次日又记:“昨晚伊吞声哭泣,余今早痛殴之。”此外,他对岳母也颇轻视,甚至在妻子生产之日与其大闹别扭:“妻临盆,余出,至头条胡同,知会伊母……因余与岳母言语不和,伊同余大吵一架。伊虽稍有年岁,然只知依仗妇人之势,不分好歹,实在可恨。耀庭在彼处坐,余气愤已极,拂袖而去……因气愤未用晚饭,起更时做汤饭食用。”他也推崇女性贞洁,因见伶人朱九禄儿媳年轻守节,便大发感慨:“伊守寡儿媳年方廿三,矢志守节,此等人于旗人中难得,却出自倡优家中,夫复何言?此等立志不嫁之事迹,倘令宗室之妇、官员之妻之再蘸者闻之,岂不惭愧乎?”日常生活的鸡飞狗跳,与呈状中的苦命鸳鸯,虽可视为夫妻关系的一体两面,但也足以令读者收回戏剧化的情感想象——饱含深意的休书更近于博取同情的道具,妻子陈氏也不过受丈夫差遣行事。

陈氏向都察院提交的材料中,不但有就事论事的诉状,还另具控单,罗列绵恺日常劣迹,并附王府被禁人员名单,这一定是穆齐贤在囚期间留心积累,详细记录的结果。除备述绵恺私设刑狱始末外,控单中更提到他向皇帝引见护卫时冒名顶替,以及违抗懿旨收留伶人等行为,这是触犯皇权的大不敬罪过,比囚禁属人更易激发皇帝的愤怒。这些用心与安排,只会由深悉王府内情,了解官场运行规律的穆齐贤策划成行,而非妇道人家一腔热血所能为之。是以全案审结时,钦差大臣亦将穆齐贤定为控诉行为的主使,免去陈氏以奴告主的责罚。

当然,就有算穆齐贤预为谋划,妻子是否肯于出头,也是本案成败关键。清初以八旗立国,严于主奴界限。雍正以降,下五旗中的外八旗人悉以皇命为尊,对本管王公的从属义务仅残存于观念当中,而无实质表现。相比之下,王府包衣出路狭窄,一切仕进、生计皆仰赖府主,一旦主仆对立,后果不堪设想。受制于此,绵恺前后关禁的百余人中,只有四个人的家属敢于拦轿哀求,至于公然告官者,则惟陈氏一人。这样的勇敢,或许不乏生计考量,但那种以夫为天,总要无条件保护与奉献的传统道德,在她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呈状经都察院上达御座后,道光帝亲自下旨,对绵恺进行多轮高规格审查。很快,由宗人府、军机处、刑部等机构组成的联合调查团,判定穆齐贤所控各款基本属实,惇亲王绵恺卑鄙谬妄,怙恶不悛,应做革爵处理。这一提议,相比嘉庆朝礼亲王昭梿的革爵圈禁,已属格外从宽。然而在皇太后的庇佑下,绵恺最终仅被降为郡王,处分畸轻,不能不令人生出纲纪废弛的扼叹。即便如此,狼藉的名声也对这位精神极端脆弱的皇弟造成强烈 *** ,事发后他一病不起,同年底就呜呼哀哉,结束了四十四岁的荒唐人生。至于囚禁在王府、花园中的人们,案件审结后,都被悉数放出,择地安置。穆齐贤也借此脱去旗籍,恢复顺天府属民人身份。此后,他以教书为主业,“绛帐甫设,生徒云从”,再辅以翻译润笔,过上衣食无忧的平静生活,想必不甚为难。

在冠盖如云的帝京辇毂之下,穆齐贤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小人物。他的早运不坏,虽然出身低微,到底进了旗人赛道,年纪轻轻就得一官半职。他在人情世故上不大通晓,为奴作婢,尤不称贵人心意。可毕竟能读会写擅翻译,若遇上温和开通的主子,保全饭碗,平安度日,也实在算不上奢望。他无甚大才能,却有些小聪明,王府内外辗转腾挪,只为过上阖家团圆的体面日子。他所处的世道平庸至极,但尚且安稳,哪怕高官名士,也多不做雄奇伟烈大丈夫之想,只要不被那“时代的一粒沙”砸中,便自乐享太平。危机并不显著,却人人缩在壳里,偏叫穆齐贤遭遇了近乎疯癫,却不可抗拒的权势,落在他肩头,成为一座大山。被压在山下的人为数不少,但几经磋磨,大多熄灭了自救的念头,只盼着王爷“施恩”,苟全一条性命。

这时候,不起眼的穆齐贤成了凡人英雄。他是 *** 入旗,对那些八旗旧制、王府规矩,本有些三心二意。他又有一技之长,可以养家糊口,而不必托钵府主,供衣供食。这样的人,具备商业社会自由劳动力的全部特征,却要面临奴隶制残存的人身控制。他读儒家经典长大,分府之初受到优待,也报有君视臣以手足,臣视君以腹心的遇合期待。而一旦君视臣以犬马、以草芥,则臣之视君,就不免降格为国人,乃至对簿公堂,寇雠以待。在孟子看来,这是上下关系中,最本能的相处之道,但绵恺案中,敢将王爷主子视若寇雠,又暗地里积攒证据的,也不过穆齐贤一人而已。他读书,所以有自尊;教书,所以有出路;不迷信凤子龙孙,所以有勇气;关心国家事务与制度运作,所以能想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还有个同样破釜沉舟的妻子,虽然日常吵闹,又缺乏尊重,夫妻关系之麻木,与同时代大多数人并无二致。但到了非她不可的时刻,这位比丈夫还卑弱许多的女性,竟成了扳倒大象的蚂蚁。她虽然只有一个姓,甚至在丈夫的日记里也没留下名字,却很值得我们翻出来,为之传扬。

最后,要借此案说说清中后期高级宗室的生存处境与精神状态。清王朝开基立业,靠得是父子兄弟打天下模式,八旗制度,本质上是努尔哈赤及其主要子孙、弟侄的权力、家产分配制度。清初诸王是政权的主人,其功业突出、实力强劲者,足可与当朝君主分庭抗礼,由是成为国家转型的更大阻力。皇太极之后的清列帝,无不以压抑强藩、推崇皇权为主要任务。雍正帝即位后,更藉皇位之争,以风雷之势扫荡八旗,从人与制度两方面,做出较为彻底的改革。乾隆、嘉庆两朝,则将改革措施不断深化、细化,使原本高高在上的宗室王公,被大大地臣僚化了。

首先,除本府包衣外,所在的旗下部曲,无需对王公们唯命是从,其他旗人,更不必追究宗主渊源。嘉庆年间,礼亲王昭梿熟知本朝掌故,但脾气暴躁,有一次和尚书景安拌嘴,说到气头上,径以“我家奴才”斥之。景安是八旗新体制下成长起来的国家重臣,受不得这样侮辱,不但正色驳斥,还准备向皇帝告状。嘉庆帝得知此事,更明确表示:“景安一品大员,与王公等同属朝臣,且与昭梿并不同旗,非其属下,何得妄行指斥?”

其次,国家的大政方针,已经较少由宗室王公参与制定;军机处、六部等关键岗位,领兵出征,承办大案等重要政务,也不准其充任担当。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有承命办事,当差行走的义务,如果长期告假,就要退出爵位,停发俸禄。那些由宗室王公承担的工作,大多琐屑而形式化,既不能感受权力乐趣,还动辄被上谕训斥、降级罚俸。

再次,朝廷管理宗室科条细密,对其日常行为严加限制。特别是近支的皇子、皇兄弟,因为与更高权力半径最小,面对皇帝随时随地精神压制,心理负担远超常人。清初王公果于杀伐,富于 *** ,他们的暴戾、贪婪,可以公开施于众多旗人,乃至高级官员,譬如康熙帝第十子敦郡王胤䄉,即对属人两广总督杨琳进行抄家式勒索,张扬恣肆,毫无顾忌。到了嘉道年间,那些经过无数次服从性测试的高级皇室成员,虽仍自诩贵不可言,对外也务必收敛性情,省得冲口而出“我家奴才”,也要被记作触犯皇权的大不敬言论。论手腕强硬,嘉道二帝远不能与雍正帝相提并论,但扭曲的心理,怯懦的精神,唯恐得咎的箴言,刻在基因里传上几代,彼时的王公们已经只能向最弱势的府内包衣、奴仆发泄情绪,又靠玩弄倡优、吸食 *** 打发生活。绵恺大规模囚禁属员,怕他们“年富力强,游手好闲”,以致“习学拳棒,外省招摇”,说到底,正是他自己畏惧皇权,幽闭紧张,毫无安全感的极端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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