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的生存哲学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作者和父亲在老屋门前 高洁 摄
有好多人说,我长得像一个土豆,当然是一个没有剥皮的土豆。我照过镜子,感觉不仅像,而且还很土,说得好听一点,是带着泥土的气息。我心想,白素贞修行了一千八百年,由一条蛇修成了人形,我也许还真是由一个土豆修来的。
土豆有很多名字,我们喜欢叫它洋芋,单一个 " 洋 " 字,道出了几分尊重和稀罕。你若问我最喜欢什么食物,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更爱土豆。每次回老家,我爸和我姐问我想吃什么?我肯定会说:" 洋芋糊汤!"
洋芋糊汤,也就是玉米粥里煮几个洋芋,小时候家里常常断顿,只能吃稀溜溜的糊汤,中午或者过节的时候,才会在里边煮几个洋芋,而且得先给我爸捞一碗,因为我爸要下地干活,剩下两三块给我们姐弟。
洋芋的吃法还有很多,不管哪种,都必须刮皮,洋芋皮是麻的,绝不能吃。在家里,刮洋芋皮活轻,安排谁刮洋芋皮,谁就不用上山,也不用下地,坐在院子门前的树荫下,所以是家里最受疼爱的人干的。这活开始是我妈干的,我妈去世后就落在我头上了。
之一是焖洋芋。把洋芋切成块,弄些猪油,加点野蒜,放在锅里一炒,然后用小火放在锅里焖,这样做出来的洋芋面嘟嘟的,尤其是黄亮亮的锅巴特别特别香,所以只有过年过节或者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几顿。焖洋芋还有一种做法,就是在煮扁豆的时候,在上边盘几个洋芋,放在一起焖,等焖熟了,在上边撒一点盐花。
第二是洋芋丝。这种吃法比较普遍,有醋溜的,有清炒的,还有凉拌的,在乡下这道菜一直要吃大半年时间,尤其是寒冬腊月,没有任何其他青菜,除了腌菜之外,现做的就只有洋芋丝了。我一直更爱吃的,是凉拌洋芋丝,小时候经常生病,有一次烧到 40 ℃以上,几乎都晕迷过去了,姐问我想吃什么,我就说凉拌洋芋丝。因此,这是我的拿手菜,我切出来的洋芋丝,不仅非常均匀,而且可以细如钢丝,放在锅里煮到八成熟,捞起来放在凉水里一泡,再熬一疙瘩猪油,放一把葱花,或者蒜苗子,除了盐,无须放其他任何调料,然后把油浇上去一搅拌,就大功告成了。
第三是炸洋芋片子。大年三十前一天晚上,家家都会炸馃子,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洋芋片子了。做法是先搅半盆面糊糊,把洋芋刮掉皮,切成片,放进面糊糊里,然后在油锅里炸熟,在吊篮里挂起来,不怕老鼠和猫,要吃的时候,可以直接蒸热,也可以泡在萝卜排骨汤里。

洋芋还有一种吃法很有趣,在冬天的时候,大家喜欢围着火炉子聊天,拣几个洋芋埋在火灰里,过一会儿再扒出来,剥掉皮,掰开,热气腾腾地吃,不仅面得很,还香喷喷甜丝丝的,都是天然的味道,与温暖的炉火夹杂在一起流露出来,隔着门都是闻得见的,这恐怕就是人间最美的零食了。
我常常说洋芋上不了大席面,主要有着几分谦虚自嘲的意思,如果说洋芋产量很少,类似于天麻人参,种植起来又十分娇贵,就不会被人小看了。可惜洋芋一年只有一季,三月开春的时候下种,夏初时会开白色小花,夏末就可以收获了。
把洋芋挖回家,先堆在阁楼上,随时捡几个做饭。到了寒冬腊月,在地上挖个坑,把它们放在里边,上边铺一层苞谷秆,然后上边再盖一层土,要吃的时候,掏几个出来。到春天,把剩下的挖出来作为种子。
洋芋作为农作物,身上优点非常多,它的生存哲学闪耀着人性的光芒。首先它不势利,不依附,不张扬,不抱怨,在什么地方都能生长。炎热的地方可以长,寒冷的地方也可以长;光照充分的地方可以长,阴暗的地方也可以长;黄土地可以长,黑沙地也可以长;山坡地可以长,平川地也可以长;肥地可以长,薄地也可以长。它的秧子低矮无蔓,又不会死缠烂打,与苞谷这些高大的植物套种的时候,可以相安无事、和平共处,甚至互惠互利。
其次,它不能生吃,不像萝卜红薯,直接跑到地里,偷偷摸摸地拔几个坐下来吃个饱,而且萝卜缨子,红薯藤子,像模像样地都是一道菜。洋芋不一样,看似上不了什么大席,但是你必须光明正大地下厨,像娶贫寒人家的媳妇一样,无论怎么样你都得明媒正娶。
重点是,它的产量很大,亩产可达两千多斤,一株下边多则十几个,少则五六个,个子大的有半斤八两,个子小的像指头蛋子,对许多穷苦人来说,都是有过救命之恩的,在饥荒年月,家里颗粒无收时,就是土豆给大家留下了一个活口,我妈在三十九岁就去世了,虽不是直接饿死的,却是因为吃多了草皮树根得了胃癌,当时家里十分困难,经常揭不开锅,仅仅剩下几个洋芋,我妈舍不得吃,就吃苞谷芯子和豆渣,把洋芋都让给我们了。
另外,它人格十分独立,也可以说是孤独,一个可以切成几块,每块都是独立的种子,埋在地下就能长成一窝,而且是无性繁殖的,自己陪伴着自己,自己让自己开花,自己给自己授粉,也就是既当爹又当妈。
从洋芋的优点看,像它的不是我,而是我爸。我妈去世得早,我爸独自一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们姐弟几个拉扯大,然后送到了天南海北,而他仍然孤独地生活在那个小山村。冬去秋来,花开花落,养育着自己也养育着别人,这不正是洋芋的人生吗?

作者的父亲 高洁 摄
有一年,我爸已经陷入昏迷,但他的手还在不停地动,姐姐说这是挖洋芋的动作。这么一个陷入昏迷状态的农民,在病床上依然种着洋芋,可见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正是这种热爱,让他把自己的生命和洋芋一起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一点一点地埋进了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