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去越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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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故乡和异乡的混合体。我想把自己投入其中。

2024年夏天,我辞职离开北京,来到越南。因为一个香蕉种植园。十年前,我的父亲以近似赌徒的方式到越南租地种香蕉。我对那片土地始终好奇。但很长一段时间,我维持一份北京的工作,只把越南当作远方的故事。直到去年,在疲惫与一种难以言说的 *** 驱使下,我决定长住这里。

最初吸引我的,是这些异乡的香蕉工人。他们来自越南底层的少数族群,有复杂的历史和来路,做着繁重的田间劳动,收入微薄,几乎一无所有,却拥有极强的生存能力,懂得及时行乐。而苏,是我心理距离上最贴近的一个人。她年轻、贫穷、流动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她一定也很想知道,除了成为依附,人在一无所有中,如何才能走出自己的道路?

在这个跨国的香蕉园,人最直接的分界是,中国人与越南人。在雇佣关系上,他们是对立的双方。我最初看见的是他们的隔阂,之后却也慢慢感受到二者的相似。这些中国人,多是我父亲的亲戚、朋友或同村者。在国内,有人无事可做,有人生意破产,有人嗜赌欠债。来越南之前,他们不会越南语,也不懂种香蕉;但他们还是来了,在异乡土地上,一点点摸索、搭起一个临时的农业共同体。

香蕉,使这种对立得以发生,也使他们成为一个整体。他们是一群在大地上寻找更好生活的人。要理解一方,就必须看见另一方。因此我试图把他们放在一起讲述。我也进入了这个故事,不再只当一个观察者。我希望写出我的迟疑、挣扎,行动以及失败。

我父亲始终不理解,为什么过去这一年,我在越南待的时间比他还久。每次他回国,总要替我也订机票,说,我带你回家。意思是:别待在这了。你在这到底做什么?

我想这篇文章,大概可以算是一个回答。

"中国香蕉小学"

要同时见到这些中国人并不容易。平日里他们分散在香蕉种植园的六个农场,开着皮卡车走完一圈最快也要一个小时。种香蕉这个事,他们分而治之,互不干涉,都相信自己的香蕉是更好的。这次开会,是在第五农场的办公室,种植园的中心。这也是爸来才有可能出现的场面。十年前,爸来越南种香蕉,从无到有,如今是这个香蕉种植园的股东之一。开会也因为有中国的客户反应——这香蕉,连猴子都不吃。

爸坐在靠墙的单人木椅上,七个中国人面朝他,长木椅、塑料椅和矮凳围成一圈。

我们坐在这里,一件事一件事说。爸说。

看来他们要聊很多事。我严阵以待,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摆着电脑打算记录这场会议。这段日子,我弄清了种香蕉的步骤,但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谈些什么,难以捕捉对话的重点。那些农药的配比和洗果频率的争执更是让我摸不清头脑。都是地里的事。我合上电脑,开始走神。但又不愿离开办公室,害怕错过任何我认为可能重要的谈话。

随着我在越南待得越久,我才慢慢能理解那场会议的内容。他们谈论的是雨的威胁。那是十月,越南雨季与旱季的交替,雨反而猖狂,伴着风吹倒连片香蕉树。倒下的那一刻,香蕉停止生长,即使它马上就要长到符合标准的围度——不肥不瘦。通通作废。雨季几乎天天下雨,雨让香蕉树在表面上精神起来,但虫子和病菌也爬上香蕉皮制造斑点。雨助长一切,又阻止人的干预,清洗果实、拔除花蕊,这些美容般的工序常被突如其来的雨打断,这是试图让香蕉更符合市场审美的努力——要清爽、要漂亮,能被人工转化成统一的金黄色调。市场追求的完美香蕉,比起口感,更多是外表。

七点,雨来了,砸在办公室铁皮顶上,中国人的声音大起来:工人现在就像爷爷一样。

这样强烈的不满让我打起了精神。农场缺少工人是一直存在的问题,毕竟工资低,且对工人的来去没有任何约束。但也存在着一些偷窃和报复的行为。结果的香蕉被成串砍掉。药管被割成一段段的。水管更是常被破坏。非上班时间看到工人在园子里,中国人立刻心生警惕。肥料是农场最常被偷的,被下肥的工人藏在园子里,再拿去转卖。有一次,有中国人发现,就连肥料仓库背面的铁皮也被割开。他数了数,少了120包肥料。

大数目。神不知鬼不觉。小偷聪明地用一块石头固定住割开处,随时可以再来光顾。

中国人将石头放回原位,先不打草惊蛇,想办法——

监控。没有配备。晚了。

配电。可以电晕人的。也没有。

报警。不考虑,没什么用,没有任何线索。

保安。信任不了。也可能是他们干的。

巡逻。找一个可以信任的工人。谁可以信任?

又过两个月,六场的肥料仓库也遭贼了。小偷跑了,落下的手机有主人的照片。是在五场下肥的工人。直到最近,这个人还会出现在工人居住区,距离中国人一两百米。因为手头上有了钱,他扬言说是中了彩票。有一次中国人报警,他接到风声跑了。工人里有他的朋友、亲戚。肥料也继续被其他工人转卖。罚款了事,不然没工人给香蕉下肥。

工人的歌声从他们的居住区传来,模糊又热闹,和这群忧心忡忡的中国人形成对照。工人的生活看似更无保障却又活得更恣意,下了班便投身享乐,总有新的故事发生。但是这群中国人远道而来,异国他乡,所有的生活集中在香蕉种植园。越南作为陌生国度在某种意义上是失效的,他们过自己的闽南式生活——说闽南话,猜拳掷骰子,拜土地公,种草药(被工人以为是杂草连根拔起除掉了),用村里人的名字给工人取外号。和工人交流多数是一句OK、Không (越南语的"不") ok了事。

这些中国人喜欢自称"土八路"。来越南前,他们有的当过村长、卖过油条,有的开过酒吧,有的当过菜贩,也有货车司机、厨师、保安、泥瓦匠和水电工。爸是这群人的"头家"(闽南语中的"老板"),爸就这样在越南编织了一张关系的网——亲戚、朋友、同村的,年龄跨度从14岁到70岁。有人来越南不是为了工作,而是要戒酒、找老婆。爸都答应了。这群中国人的共同点是:都和香蕉没什么关系。但爸倾向于找"自己人",也决定了这里的"企业文化"——大胆、瞎搞——大胆地瞎搞。

爸给自己的社交账号取名"中国香蕉大学",后来悄悄改成,"中国香蕉小学"。

雨停了。我看向昏暗的天色,闻到窗外水沟泛起的臭味。不远处就是工人住的地方,如果这时候香蕉园里有任何零碎的亮光,一定是工人带着头灯在觅食——雨后的泥路上多了很多缓慢爬行的大蜗牛,还有蛤蟆,都可以烤来吃。至于蛇,多数是白日工作时香蕉园的赠予,偶尔他们也会吃家养的狗,捕杀猫。什么都吃。"又是一顿蛋白质来源。"

种植园更大时有七千多亩,为了方便理解,我想它略大于上海迪士尼乐园,这是一个奇怪的比较,一个是奇幻的喧嚣乐园,这里则是重复的景观,潮湿、静默,相同作物在土地上周而复始地生长、砍伐、再生长。为了全年都有产出,不同地块的香蕉处在不同生长期,同一片土地上,人们可以看见香蕉的一生。香蕉树不是树,而是世界上更高大的草本植物,只有一次果实,之后树便被砍伐倒地,周身的嫩芽被作为新一代培育。香蕉依靠"克隆"繁殖——每一株新的都与母株拥有相同的基因,像无休止复制的绿色机器。

"复制品"流动在全球市场。为了降低成本,种植园延续着一个多世纪前的模式——大规模租地、单一作物、廉价劳工、出口。于是你可以在任何季节,低价买到这种热带水果。但在种植园,我们几乎不吃香蕉,香蕉在未成熟状态就被砍下、包装,运到上海港口。在中国的商场或超市的货架上售卖,它会被撕去标签,统一被归类为:进口香蕉。

在越南种植香蕉,中国人对抗的是天气、病害、偷盗,以及自身的无知。

可爸说: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些话,没有一件是对我说的。

我在角落里像个隐形人。他们一根接一根地点烟,甜腻的气息钻进我的发丝。这是我在越南的第四个月,我开始习惯这种味道,却仍被烟雾熏得五官发疼。唯一一次对话转到我的身上,也是与香蕉完全无关的话题。是爸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归正轨?

隔绝

我能来越南,是因为爸。但在爸看来,我的正轨应该是留在北京工作,赶紧结婚生孩子。而不是在2024年夏天,辞职离开北京,独自搬到越南这个偏僻的香蕉农场。

种植园位于距离胡志明市车程两个多小时的平福省,驱车进入时,先见到的是橡胶林。橡胶树上整齐划一的伤口切割了空间,让人恍惚看到了上下分割的两个世界。是法国殖民者更先发现这块红土地适合种植这种经济作物的。如今,这里属于越南一个国有橡胶公司,中国人从橡胶公司租下地,最初,香蕉苗种在橡胶树的缝隙里,然后渐渐扩大了地盘。

离职前,我就在农场住过半个月。当时我在北京的一家杂志社工作,编辑让我来写点什么。我碰巧参加了一对工人的婚礼。新娘在房子的过道拉了一块布,换上租来的婚纱,镶满水晶珠片,宽大裙摆。她缓慢地从暗处走了出来,照片中的她却呈现了一种飞奔的姿态。像是对命运的坦然。但我知道,这背后也有不得已的顺从。她是因为怀孕才结婚的。她还不到17岁。我很难直视照片中她明亮的眼神,而不去想生活的残酷。

参加完婚礼,为了跟上工作节奏,为了融入集体,我匆忙赶回了北京,试图改造自己存在的形态以塞进这个庞大城市的狭窄缝隙。我也开始在想,生活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于是,在思绪和讲述里,我被自己一遍遍地带回越南,以及那场婚礼——香蕉工人穿着自己更好的衣服赴宴,喝了点酒,绕着香蕉叶搭建起来的装饰物跳舞,踩在碎石泥土上。轮流上台唱歌,妻子跟人私奔的男人唱着《风雨之后会有彩虹》。突然,灯灭了。寂静无声。来电后,人的动作和声音又接上了,像是没有中断。空的餐盘被收走,但酒杯留下。续上啤酒和冰块,碰杯,跳舞,仿佛永远不疲倦。在这群懂得行乐的人身旁,我忘记了关于这场婚礼的忧愁,宁愿相信这是一种自然的、不杞人忧天的生活。

我被这群异乡人吸引。当然,这里也有一群故乡的人,我从小认识却已陌生、与我生活相距甚远的人。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故乡和异乡的混合体。我想将自己投入其中。

我搬进第五农场的香蕉打包厂,这里有打包香蕉的流水线、冷库,也是中国人住的地方。有一间办公室,一间厨房和四间卧室。其中一间变成我的。

那位新娘,阿环,她住的地方被称作工人房。距离打包厂不过一两百米,但中国人很少去那里。

婚礼的第二天,阿环和同样年轻的丈夫在工人房有了一个房间,他们的家。唯一的家具是地上的床垫,支起蚊帐。蚊虫很多,紧闭门窗也没有作用。整座工人房有130个房间,没有封顶,墙和铁皮顶的缝隙大到足以让鸟飞进。房间不到10平方,半面水泥墙在角落隔出一个厕所,有蹲坑和唯一的水龙头。没有门,旁边就是煮饭、睡觉的地方。

对我而言,工人房就像是一个部落。中心有一个小卖部,茅草屋顶,柱子间挂着吊床。下了班,工人在这里打台球,坐地上喝酒、唱歌和跳舞,这是娱乐场所,也是公共空间。工头在这里召集工人开会、发工资。这里偏僻,物资匮乏,小卖部提供一切生活必须品,蔬菜、肉、尿布、药、草帽和彩票。但也容易买到过期食品和假的饮料。小卖部旁就是工人住的铁皮房,他们在这里创造出生活的空间,种菜、养鸡、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他们容易满足,快乐,也容易出现暴力、不由分说的爱和冲突。

附近的实习理发师会定期来工人房免费剪发,练手。

那是我渴望进入的地方。起初来越南,我关心的不是香蕉,而是为其劳作的人。但来了之后发现,除非有婚礼或者生日宴会,中国人很少会接触工人的生活。进入工人房这样陌生的场域,我需要克服一种格格不入的无所适从,还有中国人和越南人的隔绝。

除了居住地的隔绝,隔绝还来自于语言。中国人说闽南话,和越南翻译说普通话。翻译是华人,说粤语。翻译与工人用越南语。工人讲的则是高棉语。语言的隔绝滋生秘密,也会滋生传言、误会和麻烦。我不敢独自前往工人房,因为糟糕的越南语,也因为一种闯入者的感受。我试过这么做。那次一个女人坐在门槛上,左手晃着蝉蛹一样包住孩子的吊床。我走到她面前,看到了一张饱经世事而麻木的脸,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眼神直勾勾地,不停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没有回应我挤出来的笑。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这个香蕉农场,只有三类人,中国管理者,华人翻译和越南工人。我的存在令人困惑,挂着相机闲逛,或者待在办公室里打电脑。我不负责香蕉事务,和工人没有工作交集。中国人自然地将我归类,试图为我建立身份和心理的隔离——中国人是管理者,你要摆正身份,要令人畏惧。以及,别跟工人交好,他们不知感恩、只会跟你索取更多。

某种程度上,这是对立的两方。在越南,另一个中国人的香蕉园,隔绝实行得更加彻底。就算是工作安排。中国人也不和工人有直接接触,一切通过本地工头传达。说是为了人身安全。在我们农场,也曾有中国人指出一个工人频繁上厕所耽误工作,对方拿着一把西瓜刀冲到中国人面前。不要为了种香蕉命都没了,那个中国老板说。

生活上的交集就更少了。我说起阿环没钱买奶粉。中国人说,那你在农场养头牛,再养只羊,小孩就不愁奶喝了。我说可以啊。然后才意识到他是在挖苦。我低下头。但是他们的 告诫没有停下,一个说之前他送钱给工人,让他别往外说,但是后来别人都知道了。所以工人不可信。另一个说如果今天你给了工人一包烟,第二天他们还会伸手跟你要。言下之意是,他们贪得无厌。小琼是五场唯一的女翻译,因为安排工作,被工人威胁过几次,扬言要打她,房间的玻璃窗也被砸破。她也劝我,不要离工人太近。

当时我走得最近的工人是阿力。他是中国人唯一能叫出名字的工人,其他人用工种或者生理特征来代称:九指、铲苗队长、开拖拉机的。阿力几乎是五场建立的时候就来了,在流失率高的农场,这很不寻常,但也可以说他现在是被债务困住了。还不清小卖部和工头的钱,他很难离开。一年多前,他的妻子跟他的表哥半夜私奔了,人人都这样说起他。度过那些以泪洗面,有轻生念头的日子后,他恢复了开朗的个性。在地里干活,见到中国人,他就做出喝酒的姿势,然后指了指工人房的方向。意思是晚上去他房间喝酒。几乎每次我都去。喝酒是男工人最主要的娱乐活动。喝完酒就唱歌。音箱是除了摩托车外在工人心里最必要的物件。几乎每晚都有歌声从工人房传到中国人的房间里。

我明白隔绝的产生,是中国人作为管理者的必要——需要确保自身安全,需要有威信去管理工人。也因为他们害怕我受到伤害。通过索取、借钱不还、撒谎或者暴力。中国人把我拉进他们的阵营,我想走出来,但也无法走入工人的阵营。我只能常通过翻译小琼打听工人的事,结婚、生日我都赴约。也不拒绝借钱的请求。但也只有少数和我相熟的工人会向我借钱——需要路费,需要还债,需要给小孩买吃的。工人长期处于赤贫、赊账的状态,常常领完工资,还完小卖部的钱,就又身无分文了。我会在能接受的范围内衡量这笔钱,也做好收不回来的打算。我希望自己保持无害,且有用。

工人是无国籍者,我来越南前爸对我这样说。来了之后,发现工人被称作"柬埔寨人"。再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高棉人。而作为高棉人,他们对于隔绝并不陌生。

工人的家乡位于湄公河三角洲,越南南部。曾属于高棉王国。被越南占领后,高棉人成了越南的一支少数民族,高棉族。他们依然遵循高棉文化,说高棉语。但被正统的越南社会所隔绝。越南官方和城市中产阶级将高棉人描绘成原始和落后的,文化水平低。

那些我从生活中得来的隐约感觉得到了证实。农场的会计是京族,越南更大的民族。他说,工人很难沟通。工头也说,这群柬埔寨人的思维和正常人不一样。言下之意,不开化。而高棉人自己也意识到了危机——很多人过早辍学去务工或务农,失去拥有体面工作和进入中产阶层的机会。如果有人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人的反应是,这么好的工作怎么会轮到你?意思是,怎么可能轮到我们。在高棉人聚居的湄公河三角洲,他们多以种植水稻为生,在公共决策中缺少话语权。但就算离开家乡,他们也总被称作"稻农",也还是从事薪资低微、技术含量低的工作。

比如种香蕉。我们的一个工头手下有800多名高棉工人。除了这里,他还是七八个香蕉种植园的工头,其中也包括越南人的种植园。我原以为是中国人语言不通才需要工头。但我后来了解到,这是种植园的一种常规手段,将工人外包,工人也可以被伪装成临时工,无须缴纳社保和医保。这种本质上松散的雇佣关系使得种植园可以规避责任,高棉人的利益更是无法得到保障。

2024年7月,我和一群工人跟着阿力回了老家。湄公河三角洲的稻田。

来越南后,我看到阿环不再是那个快乐的新娘,憔悴、臃肿、穿着睡衣来上班。睡衣下方,妊娠纹毫不收敛地爬满肚子。她在打包厂工作——香蕉被整齐排放进纸箱,她拿改装的吸尘器抽出包装袋里的空气,香蕉在她手里有了一层紧致的保护,以应对海上航程而不至于腐烂。在流水线运转,长时间的站立让阿环背部疼痛。除了春节,工人没有假期,更没有产假。做一天工才有一天的钱。农场的女人除了怀孕、生产,也几乎不停歇地工作,夫妻双方一起赚钱寄给老家的孩子和老人。阿环一直工作到孕期的第八个月。

生产那天,她发了和孩子的合照:Chuối xin chào cô chú nha(香蕉向叔叔阿姨问好呀)。

他们将小孩取名为——香蕉。

苏的出现

在越南的第三个月,我在农场的马路之隔,租了一个房子。越南乡下常见的建筑。大门窄小,但内里深,采光不足,墙壁粉刷成青色。租金人民币600元一个月,只是年久失修,状况堪忧。大门破了,用胶带粘着,卧室门玻璃碎了,剩个框架。铁窗生锈。浴室和厕所在屋后用水泥和铁皮搭建,漏雨,蚊虫多。没有洗手池,只好蹲着洗漱。

开始有人问我是否常住越南。爸会替我回答,不是,她在北京有工作,当记者!但私底下,他形容我是,北漂失败。一开始我有些恼怒,说自己是主动离开的。但也许他看出了我的恐惧。去北京上大学、因为工作留在北京八年,我从未对北京产生过归属感。但离开北京,就意味着放弃了能带来身份认同的职业,成了一个没有社会位置、没有保障的人。跟这里的中国人一样。他的意思是,眼下我也属于这个"失败者阵营"了。

一些中国人说这房子不安全,围墙很低,周围还有吸毒者出没。但爸支持我租下。他告诉别人,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只是我的写作一直没有什么进展,我必须去做一些实在的事情——做农药的出入库表格、做日常的采购、记账……才能缓解我无业的紧张。我从来不是斗志昂扬的人。有时我会说,我是去越南种香蕉的、是去啃老的。以一种被动的姿态形容我做的选择。有大量的时间空白。我是不是在浪费生命?脱离了工作的评价体系,我该用什么标准来看待自己?我该如何在这里建立我的生活?

这个房子被胡椒树和橡胶树遮盖,入住之后发现,天花板持续掉落硬壳虫,掉到地上,也掉到床上。寂静的午夜,让人出现下雨的错觉。为了表明我长住的决心,为了在打包厂和工人房之外创造一个打破隔阂的空间,我告诉自己不要在意,每天扫虫子,定期晾晒发霉的护照、相机和书。洗澡时带上一枚蚊香挂在浴室里,主要作用是心理防护。

我就是在这个房子结识苏的。她接受了我的主动邀约,定期来打扫房间,赚些外快。

因为苏会说中文。她叫"林式苏",越南女人的姓和名中间常有个"式"字。那时候苏刚来农场,但我已经认识苏的母亲和苏的两个儿子。两个月前,他们三个人来农场找活干,因为有亲戚在这,也因为农场对工人几乎来者不拒。两个男孩,一个13岁,一个11岁,年纪太小,先是被安排去除草。这是香蕉园最末端、乏味、没有技术含量的活。长远来看,那基本是徒劳无功的,草很快又冒出来,永远无法根除。但为了保护香蕉的养分,也为了给无技能工人工作的机会(按照工时算工资),除草每天都在进行。一天傍晚,我们骑摩托车路过苏的大儿子,其他人都完成任务下班了,只有他和另一个同龄的女孩还没做完。从早上六点开始。他们各自杵着一把锄头,汗津津的,对着我的镜头比耶。

一个老太太(我后来知道是苏的母亲),正坐在地里等外孙下班。她说外孙是孤儿,她独自抚养长大的。她75岁,做不了工。只能两个男孩出来赚钱。

苏的母亲,正在等外孙除完草。

但苏出现了。我后来理解老太太说的"孤儿"状态,是指苏在生下两个男孩后,把孩子留给她,经过中介认识了一个中国男人,嫁去了广西。和很多越南女性一样,苏是通过跨国婚姻学会的中文。在中国五年,虽然不认识字,但生活逼迫她学会了这门语言。回到越南,苏在我们的第二农场认识一个男人,有了小女儿。之一次来打扫房间,她说只打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到了季节,就回去帮丈夫卖螃蟹。现在的丈夫是另一个男人。

苏对于这个香蕉园并不陌生。她的家族有十多个人在这里工作。大部分工人是口口相传,拖家带口来到这里。新工人带上身份证找翻译登记,第二天就可以打卡上班。辞职也是,跟工头结算工资便可以离开。公司与工人没有签合同,通常并不知情工人的来去。工人的流失率极高。开除工人也成了件谨慎的事——十几个沾亲带故的人可能会一块离开。而分配工作的智慧是,给一些人重要的且工资更高的工种,就有可能让他们的整个家族长期稳定地在这里工作。

苏个子小,腰间的松垮是多次生育的痕迹。但她皮肤细腻,头发黑顺,大眼睛之上,眉头一皱,眉毛的幅度展现了她的忧愁。这是她在 *** 里常有的表情。她喜欢拍TikTok,百无聊赖躺在吊床上,对口型唱歌。视频下方,总有男人的留言,好几个爱心。她是那种随时准备讲述自己故事的人,在我的房子里,我们说了很多话。苏下了班,我也常独自去工人房和她聊天。在工人房,我们用中文仿佛是一种加密语言,她可以无所顾忌。

因为苏,出现在工人房的我不再是无所事事的窥探者,她帮我打破了这一层隔绝。

但工头,是依靠中国人和工人之间的隔绝工作的。苏的出现,引起了工头的注意。

我认识苏没多久,她就决定留在农场,不再回到丈夫身边。但房间租金让她发愁。工人工资由公司交给工头发放,工头同时收取房租和杂费。五场的工头的新命令是,不允许一个工人住一个房间,否则收取双倍租金(100万越南盾,相当于人民币300元)。这对本就拮据的工人是很大的负担。工人多数是一家人住一间,加上孩子,有时候会住5个人。但也有少数单身的工人独居。没人明白新命令的意义是什么。空房间还有很多,也没有新工人来。但工头的心情变化多端,意味着工人处境时好时坏,或者只会不断变差。年幼的女儿不算一个劳动力,本质上苏是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她需要找一个室友。

我之一次知道工人的处境,是在三个月前,阿力来公司喝酒。他说工头不允许工人外出买食物,只能在小卖部高价买。如果要买,工人得穿过香蕉园到橡胶树旁的马路上,和流动摊位偷偷接应。回来路上用黑色塑料袋提着。被发现在外面买25公斤米,罚款50万越南盾,一个工人两天多的工资。有一次,工人集资买了一头猪回来吃,就骗工头说是捡了死猪。工人惧怕她。因为工头可以随便找理由扣工资,或者开除他们。来公司喝酒,对阿力来说是难得可以跟中国人讲述处境的机会。

但这群中国人和翻译已经司空见惯了——跟公司说有什么用?公司也帮不到什么忙。站在公司的立场,公司支付工头费用,授权工头发工资、收房租,管理工人,出现问题,也是工人和工头之间的。工人和公司属于两个系统,工头拥有对工人的随意处置权,中国人很难干涉。但对初来乍到的我来说是一种冲击——人可以活在这样的管束之下吗?可以这样被毫无尊严地对待吗?对于权力差距巨大的两群人,可能达成某种沟通吗?

我和农场如今的负责人,也就是我的三叔说明情况——工头收取过高的房租,收取额外杂费。我还打听到,公司给工人的房租补贴,也被工头私吞了。

三叔通过翻译告诉工头,不要苛待工人。要细水流长地赚钱。否则,公司不会跟她买肥料了,这是工头主要的收入来源。三叔认为,这已经是一种警告,构成了威胁。

但是第二天,工人房进行了一场会议。

工头没有到场,意志通过副工头传达,她也是工人,但被提拔,代替工头管理工人。在小卖部,工人们站着、蹲着,拉拉拿着一个喇叭问,是谁去向公司告状?有什么用?如果再去,后果很严重。警告完工人,又说,这个月每个人多收3万越南盾。有工人被怀疑是告密者,被臭骂一顿。

但是至此,三叔不打算再做更多,他认为在这个地盘种香蕉是短期生意,"稳定运行,不要瞎搞"。我完全败下阵来。我除了空有一个"老板的女儿"的身份,没有能力,没有实权。我认为我做了正确的事情,非但什么也没有改变,还让工人的处境变得更糟。

踩在梯子上给香蕉抹花的女工。

现在,三个月后,苏在我面前为高昂的房租苦恼时,我除了跟她一起骂工头什么都不能说。我无法许诺我会帮她,或者未来更好之类的。她说在这里工作,"赚的钱全还了回去,还给工头,还给生活,一点不剩。但在老家更没事做,活不下去。"

很快,苏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2024年10月,发工资后,苏和阿力办了一个仓促的酒席,不正式的婚礼,作为一种公开的表态,宣告他们的同居。之后,女儿交给苏的妈妈,和两个儿子住在一起。住在工人房,过的是一种群居生活,铁皮房不隔音,闲言碎语时常发生,还有很多琐碎的冲突。酒席之后,她就能名正言顺搬入他的房间。在香蕉园,这是一场婚姻的开端,他们成为了夫妻。

苏和阿力是我最熟悉的两个工人,我察觉到了爱情发生的迹象与进程,也惊讶于他们投身的迅速。酒席上,工人拿两个铁锅作锣,筷子敲打农药桶作鼓。他们跳起舞来,双手在空中转动,身体扭来扭去。我看到他们艰苦工作,一贫如洗,但却在爱,人也快乐。

但两个月后,12月,突然有一天,苏告诉我,工头要赶她走。前一个晚上,她和工头因为房租起了争执,工头的男人拍桌子,让她滚。但她认为更主要的原因是,工头认为她和中国人交往甚密。

这个中国人,除了我没有别人。我心生愧疚,也想留住她。但那段时间,苏经常被发现偷懒,只好安排去除草,但她不会用锄头。那就没有什么活给她干了,他们告诉我。她并非一个好工人。

那就不要了,三叔说。这样的事不是之一次发生了。之前也有一个女工人。和苏一样,去中国生了两个孩子后回到越南。因为会说中文,她被中国人提拔成管理层,也和工头发生了冲突。三叔不想介入,只给她转了些钱,"最后我也没有帮她出头"。

清晨六点,扛着锄头去除草的女人。

我知道苏在五场是绝对不能待了。就算用公司的名义去保住她,她也会受到工头的诸多刁难。与此同时,爱情也快速地消散了。苏发现阿力还没和私奔的妻子离婚,而苏的前夫出现在农场,进一步破坏了他们的关系。但是苏不想走,明确表示让我爸出头,把她变成公司的工人。爸是商人思维,问我:你管她干什么?我只好给苏找了两条后路——先去六场工作,六场离五场很近,她也有亲戚在那,那是另一个工头的地盘,五场的工头管不着。如果这个选择失效,可以安排苏去一场,给中国人做饭。

但几天后,一个中午,我看到苏发来信息,她说她要离开这里,回老家。

我赶紧打去 *** 。她正在收拾东西,听起来并不迟疑、难过。她说会让儿子把钱还我。

我意识到她是真的要走了。这是我之前从没想过的。我走出家门,看向工人房的方向,视野没有遮挡。因为这条土路的两侧,香蕉收成,树被砍倒,整齐的枝干排列在地上,重新化作新的养料。而没等土地休息多长时间,新的一轮种植又开始了。新的生长,旧的死去,全部混在一起。

在 *** 里,我问苏,要不要去一场给中国人煮饭?这是比当工人更好的选择。我问过她是否擅长做饭,她说是的,并且可以随时学习新的菜式。

但这次她说,我不去了。我做饭不好吃的。

挂掉 *** ,我走回房间,泡羊奶粉,给四只猫崽喂奶,猫妈妈失踪了。有人说被车撞死了。在这个地方,离别是突然和惨烈的。喂完奶,我骑车去工人房,想再见苏一面。但她已经走了。

翻译小琼告诉我,工人间有传言,苏被赶走,是因为会说中文,工头怕她跟中国人告密。

小琼说:告什么密,公司都是知道的。

没说的是,反正公司也做不了什么。

反正你也做不了什么。

使不上劲

一个寻常上午,三叔坐在五场的办公室,有人推门进入。他认识这两人,其中一个是华人,会说中文,是五场当时的工头。门外也有一群人,形状各异的纹身,扎堆站着。

来者不善。果然,对方开口,要15亿越南盾。

那是2021年,五场刚开设,是面积更大的分场。为了不让原本的工头一家独大(他会组织 *** ),中国人需要一个新的工头。眼前人自告奋勇。但他招不到工人,也无法与之前的工头抗衡,地准备好了,但香蕉迟迟无人来种。他知道三叔要换掉他。

这次来,他开口要公司的15亿越南盾(约人民币40万),赔偿他在工人房旁建的四间砖房。这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勒索。

不可能,三叔的声音大了起来,他试图与对方讲道理,但僵持不下。他举起手 *** 了一张照片,如今从微信收藏里翻出来给我看。他说,当时若是不怕,不会一直抬高音量。

三叔给阿河打去 *** 。因为阿河即将代替这个人,成为五场新的工头。那段时间,三叔每日在香蕉园散步,阿河会来陪他,四五公里的路,两人语言不通,只靠手势交流。但这说明,两人处于同一阵营。阿河叫来了两个人。人少,穿得干净,没有花哨的纹身。三叔猜测是当地更高级别的黑社会。最重要的是,他们带来一把小*。但没用上。双方相视而笑,像是认识。没起什么争执,气氛也不再那么紧张,对方同意5亿的赔偿。在现场,请翻译起草协议,双方签字,不再纠缠。

在五场的打包厂长大的双胞胎。旁边是索道运回的香蕉。

四年过去,五场平稳运行。每天下午,三叔开车去附近的简易健身房,在跑步机上走一个小时。他在试图重建被破产击垮的身体。在办公室煮中药。房间有台养生仪,腰带绑上,凝胶抹脚底,他踩上仪器,不用动,开始流汗。但又不能流太多汗。发虚了还得再吃不要。泡药浴。吃酵素。不社交。但还是有人形容三叔,脸上仿佛长了一层毛。

不止是身体层面的坍塌,还有精神层面的。三叔在越南的厂子不到两年就倒闭了,背上了数百万债务。他对于人性的失望随之增长。作为第三个出生的儿子,亲生父母用他去换了一个女儿回来。他来到一个有三个姐姐的家庭。8岁,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因为养母带着他跋涉回村,在他本该生活的地方,告诉他,如果不乖,他会被送到这里来。一种威胁和惩罚的方式。在国内开厂,他有过意气风发的阶段,也回馈他的家庭。但在越南失败后,养父将安置房协议藏起来,怕他拿去抵债。

不能再走一遍那种日子了,比死还惨,他说。

是爸将三叔从深渊中拉出来的,"救了我一命"。2021年,前负责人中风回国,爸让三叔来接管农场。三叔面对的就是一个混乱的体系——农场的"外交"关系是一个越南翻译发展的,农场的工人全部掌握在越南工头手里,而公司名义上的法人,也是两个越南人。

在外,越南翻译锦绒是农场的代表。2016年,看不惯中国丈夫的无能,她只身一人回到越南。在飞机上,她认识了老松。老松是当时农场的负责人,他很敏锐,邀请锦绒来农场工作,一开始煮饭,后来当翻译,也成了他的情人——因为这层关系,初期锦绒掌握了农场和橡胶公司、保安、公安以及其他当地部门的关系。在越南,私下的疏通比表面的流程来得重要。她的外交手段讲究万无一失,过节时会送出40多个红包。"老松时代"结束后,锦绒有过一次出走,因为她没有被选为五场的法人,还被收回了她外交的权力。一开始,用感情留住一个女人在农场工作是有效的方式。但是之后得是权力和利益。爸亲自去找锦绒回来,让她入股,成为新农场的股东。因为她是"心思不坏",能信任,也因为她已经通过发展关系建立了自己的根基。

去年3月,我在农场还是游客身份,锦绒说要带我去玩。回农场时天黑了,她不走新修的柏油路,而是走香蕉园里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被运送香蕉的货车压坏了。我抓紧摩托车的后座扶杆。她让我放心,如果有人看公司不爽,会偷香蕉,但不敢抢劫。

她说,碰到我他们找死。"这条路就是我们的家,这就是我们的香蕉园。"

但作为实际投资者,中国人没有这样的归属感。三叔说,农场的生存模式像是手握在锋利的刀刃上,不仅出血,还使不上劲。但三叔的管理风格是,没弄到命脉,就没事。

"我们只能一边强硬,一边慢慢退让"。

重点在于退让。

五场的工人房,一部分是工头阿河向公司借钱建的。之后,三叔让她自己出工人的房租补贴来还钱。但我发现,阿河偷偷取消了给工人的房租补贴。她在用原本该给工人的钱还公司的债。所以阿河和她的男人忌惮会说中文的工人,必须将苏赶走。

为什么不直接用肥料钱抵债?我问三叔。公司每个月都会向阿河买肥料。

三叔说,阿河也很惨的,她也没钱。

而阿河惹不得,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是农场的法人之一。越南法律规定,外国人或者组织不能直接获得农业土地使用权。只能选择一个越南法人挂靠。阿河被选中,是因为她曾经稳定的生活。有家庭,有肥料店,人生出现剧烈动荡的可能性较小。还有信任关系。农场初期, *** 不过来,拖欠肥料钱,阿河也不催款。几年前农场的仓库发生大火,损失惨重,爸记得阿河哭了,还把3亿越南盾放到爸面前让他救急。还有,她和农场有深层利益绑定——农场是她更大的肥料客户。

香蕉的成本可以计算,但人的风险不能。三叔告诉我,几年前,在我们农场附近也有一个大型的香蕉农场,老板和我们来自同一个小镇,选择和一个越南人合伙,并且让对方担任法人。在一系列冲突之后,法人说:这是我的地盘,你们全都滚。中国人最终离开了,但无法带走香蕉和设备。如今这个越南人还在之前的地盘上种植香蕉。

几个类似的案例后,中国人形成了一种心理防御——越南人不可信。我们只是走运。

在中国人眼里,越南工人也可以被认作是一个共同体。也是在阿力的房间喝酒,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被藏在啤酒箱里的一只幼蛇咬了,银环蛇,剧毒。我们劝他去医院,他的哥哥说没事。确实没事。活下来了。后来偷六场肥料的就是兄弟二人。五场的肥料被偷后,中国人在仓库后侧挖一个一米宽、两米深的大坑。类似于护城河,让小偷无法从背面接近仓库。但也只是防范作用。小偷三不五时回工人房喝酒,工人会帮他掩护、帮他逃跑,知道中国人拿他没办法。

香蕉的历史充满了人类的野心与剥削。提起香蕉,人们经常会想到"香蕉共和国"——在二十世纪的中美洲,几个小国的经济单一,完全依赖香蕉出口。 *** 软弱而腐败,为了保障利益,美国公司甚至扶持、收买或推翻政权。这是一种资本殖民。

但在越南这个种植园,中国人试图在多方势力中找到生存空间。需要见到*的危险时刻,再也没有了。但土地合约陆续到期,中国人只想种完香蕉,赶紧离开。

工人用捡来的肥料袋作隔断。墙上挂着一副胡志明像。

东山再起

2024年3月,我之一次单独和爸飞往越南,在高崎机场时被盘问,为什么出国?

厦门这个机场是管控出国人员最严厉的机场之一,特别当目的地是东南亚。种香蕉!爸语气强硬,推着行李箱径直往前走,工作人员没反应过来,就让我们走了快捷通道。

10年前,一个投资失败、破产的人让爸一起去越南找地种香蕉。许多人对他避而不及,只有爸相信他。但那一年,因为领土争议,越南多个城市爆发大规模反华 *** ,从街头 *** 演变成了打砸烧抢,目标是"中国工厂"。出现人员伤亡。次年春节后,风头平息,爸之一次踏上越南。之一天,他去看地。之一天,他就定了要租的地。

因为能赚钱,他说,越南没有台风。2014年,就是因为台风,中国香蕉主产区广西、广东和海南有大规模的香蕉损毁。其他地区的香蕉价格随之上涨,也迎来了投资高峰。

但在越南的之一年,越南的气候就给了爸一个教训。他不知道越南南部没有四季,只有旱雨两季。雨季几乎天天下雨,但是到了旱季,长时间见不到一滴雨,他没有为香蕉准备好足够的水。2015年8月,他在越南种下了12万棵香蕉,第二年旱季,香蕉树因为缺水生长缓慢,叶子都垂了下来,他赶紧从中国运来柴油机抽河水灌溉。而局部强对流引发的大风,又吹倒了3万多棵香蕉树。

被风吹倒的香蕉树废墟。

你连越南的气候都不知道,怎么知道能赚钱呢?10年后,我问他。

在飞机上,爸在我身旁睡着,他坐得笔直,垂着头。频繁应酬喝酒的大肚子挺了出来。我之一次仔细观察他。后脖颈肿大,总酸痛。眼睛周边密密的黑点,是热带螨虫留下的痕迹。睡着之后,抬头纹的沟壑没有消失。还有白发,长出来就不会再消停。

爸说,凭感觉。

在中国的语境,越南的发展像是中国的经济复制品。越南在中国媒体上被称作是"复制中国制造"的新工厂。因为中美摩擦,大企业把生产环节迁往越南,供应商跟进,纺织、制鞋、家具、电器接连转移,新闻里写的是投资、地价和全球产业链。

但对爸来说,没那么复杂。越南就是一块能种地的地方。气候适合、土壤能用、工钱便宜,可以是越南,也可以是老挝、柬埔寨。他不害怕去陌生的地方发展事业,也从不学语言。比起知识和信息,他更相信口口相传,相信人的关系,相信直觉和经验。

亏钱了怎么办?我问他。

亏钱了再赚,他说。去越南前一年,爸在菲律宾种香蕉就亏了。但他习惯了从头再来。他对于金钱的态度大胆,所以从不让我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毕竟在他的野心下,总是处于负债状态。我10岁时,他常说要我长大后替他偿还银行的30万欠款,一定程度造成了我对钱的谨慎和不安。

好在时运不错。爸在越南的之一年,虽然种植出了问题,但香蕉赶上高价,没赚到钱,也没亏本。爸看到了希望,只要解决水的问题。2017年,经过阿河介绍,爸找到了现在的土地,更大,更符合他的野心。彼时几乎没有中国人在越南大规模地种植香蕉。爸找人入股,抵押房子、贷款。我一无所知。后来妈说,那是一种"钱咬钱"的方式,她也去借高利贷给他。即使如此,也必须往外走。

1988年。爸14岁。初二开学那天,他迟到了,拿着斗笠扇风。校长叫他出列,说扇什么扇。那我不读了行吗?他顺着说。初一读完他就想辍学,数学老师去家里劝他,还帮他出学费。这次老师又来了,他正在水沟抓鱼吃。但他心意已决。因为没有自行车总迟到,因为不想当班里唯一一个 *** 上有补丁的人。因为妈妈是残疾人。因为家里需要他——"就这么永远离开了书桌"。

上个世纪80年代末,一个贫穷的、没有怎么受过教育的农村少年,会有什么出路呢?为了赚钱,爸擅长以假乱真,用井水自制假汽水,"金三角"牌的,据说味道不错。冬天,穿厚衣服去买烟,老板把烟放在柜台上,转身去拿别的,爸掏出长得一样的假烟,把真烟塞回衣服里,再拿去卖。停电是他施展手脚的好时候。都是一些荒唐而危险的把戏。

在同村人的拉扯下,他14岁北上济南,成为香蕉工人。彼时,随着私人企业被允许,中国的农产品市场出现了。在北方,香蕉新奇又昂贵。南方生产区的人看到商机,将香蕉运到北方售卖。爸将香蕉催熟,运到批发市场,判断行情,扯开嗓子喊价。每个月他拿到180元,多数寄回家。夏天,山东农忙割麦子,香蕉买卖暂停。爸回乡照顾300多棵香蕉树,认识了隔壁村的女孩,她也不读书,12岁去采茶,在工地搅水泥做小工,也编装香蕉的筐,用稻叶编给香蕉防寒的草席。

后来,一直有人问妈,胆子这么大,敢嫁给他?结婚的时候,妈用做活的钱买了家具,爸拿来两千块钱,走个过场,又拿走了,说是要去投资。等妈生下我,爸从北方回乡收购香蕉。在当香蕉工人近10年后,爸开始与人合伙做生意。香蕉运走了,但货款一直没到爸手里。最后他背上了数十万的债务。在九十年代末。经常有人来家里敲桌讨债,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具都被搬走了。我两岁时,我们全家跑路,但也只跑到了隔壁村妈的娘家。那段时间爸没有出去工作,是妈养活我们——她骑自行车去买卖破烂,车太重,上坡的时候只能推着,她的大腿和腰被磨出大片淤青。

我们所在的闽南小镇如今立着一座小型的香蕉博物馆。上个世纪末,小镇因盛产香蕉闻名。香蕉,曾经是镇上多数人的出路——围绕着香蕉种植、贸易、商超、加工,遍布全国的香蕉产业链。如今镇的招牌上写着"爱拼才会赢",旁边画一把黄香蕉,香蕉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于村民的精神里。

有人告诉我,你们镇上的人改变了香蕉。随着耕地减少,小镇生产的香蕉无法满足市场的需求。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流动的需要。在越南的同奈省(越南最新的行政机构改革中,我们所在的平福省被并入了同奈省),遍布中国人的工厂,他们从本地农民手里收购香蕉,出口到中国。这群中国人多来自于福建漳州,来自我们小镇。他们的出现使得香蕉被大规模扩种,省份合并前,该省的种植面积占越南东南部70%以上。

但爸说,是香蕉改变了我们。到农场来的中国人,多是一群在中国找不到位置、被淘汰的人。

当我告诉三叔我要写这篇文章时,他说,我们的工人就是三十年前的他们。他也是在10多岁时,就在连云港的地下防空洞卖香蕉,扁担挑起一侧一百公斤的香蕉,走长长的楼梯,上上下下。

贫穷。早早辍学。底层工人。负债。被人看不起。无可奈何的生活。

初来农场,我看到的是隔绝,以身份划分位置,只要是个中国人,仿佛就高人一等。后来我在两波人之间穿梭,双方的故事在我这里汇合,我才意识到他们的相似之处。

我开始理解表弟的疑问——为什么要可怜工人?他们穷、惨,关你什么事?比起我,表弟跟工人有更多工作上的交集,骑着摩托车下地监督工人工作,工人也常开口向他借钱,让他请喝饮料。他不情愿,但还是会做。他认为自己也是来"打工的",工资不比工人高多少,处境也不好多少。因为义务教育,表弟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但14岁他就去打工,搬运家具,在空调房里衣服还能拧出水来。他发誓,不要当工人,要当老板。表弟到越南来已经8年了,但梦想还遥遥无期。

五场的场长,外号叫大头。在我们村里,他经营过药房。在镇上,他开过之一家清吧(后转型成KTV)和汽车维修厂(一种集资骗局)。欠了几十万,他才到越南来的。

大头会说起那些虫子。白天,走进香蕉园里就沾染一身的白色小虫,像米粒倒了他一身。虫躲在烂杆里,农药怎么喷也没有用。晚上,一旦睡着,虫就爬进他的梦里。刚来农场三天,从来没有种过香蕉的他开始独立管理香蕉,他在农场到处问,没有任何人能给他答案。他只好求助 *** 上的专家,一遍遍的,直到对方不再理他。现在他坚信,是虫子开始怕他了。大头说,这里是东山再起的地方。

一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是经济上的。毕竟来农场的中国人几乎都还在还债。信用卡。贷款。私人的债。有人被法院起诉、被限制高消费,来越南是"跑路"。而回国时因为担心护照被剪掉无法再出境,只好偷渡回去。

但大头身上有一种偏执。最得力的翻译离开了,他也不动声色。他说,我不需要他们任何人,我一个人也可以。因为他就在高压和陌生之下,一步步掌控下来,消灭了虫子,把微小的香蕉苗,种成了一串160多斤的香蕉。

来越南三年多,大头的父亲至今不相信他可以种出香蕉,还会告诫他,好好干啊,不要浪流连。这是一句闽南语,形容人无所事事、四处游荡。现在大头的香蕉被市场认为是我们农场更好的。我才意识到,大头说的东山再起,是指人的意志。

香蕉园将这群中国人和越南人放置于同一时空,他们是两个国家在不同历史进程拥有相似处境的人,同样没有保障且不确定的生活,同样是背井离乡过一种农民生活。

大头每天骑摩托车、扛锄头在地里巡逻数次,对每块地香蕉的生长心里有数。

求生

去年底,苏之所以匆忙和我告别,是因为女儿的爸爸从天而降,帮她还清了债,带着她们离开了。我的无能让我没办法留她在五场工作,而一旦离开,她和阿力的关系就结束了。但她看似找到了更好的方式,另一个男人。新生活的可能。苏常跟我视频,说过年后计划把女儿也给自己的母亲抚养。那个男人会买地、建房子,他们会生活在一起。

苏32岁,是七个孩子中最小的。但她没有上过学,17岁开始就周旋于男人与生育之间——男人对她不好,母亲就让她离婚,帮她带孩子。因为离婚会被人看不起,所以母亲会给她找下一个男人。这是苏认为自己进入和离开每一段婚姻的理由,以母亲的名义。

苏说起那些男人,无一例外都称呼"老公",一开始我分不清他们,后来我慢慢理清了她以男人和生育为坐标的生活。17岁。之一个丈夫。生下之一个儿子。第二个丈夫。第二个儿子。中国的丈夫。两个儿子。越南的丈夫,生下最小的女儿。养螃蟹的丈夫。之后是阿力。每次她都当作是婚姻,但在越南,苏没有和男人领过结婚证。孩子生了,跟自己姓,户口放在父母那里,交给母亲抚养。

"因为妈妈找老公给我,她帮我养小孩,她不敢骂我的。我老公多,她不敢骂我的。"苏的语气中有些狡黠。像是一种聪明的做法。

但和阿力的结合,明显是苏自己的意愿。刚和阿力恋爱时,我们在房子里聊天,苏说,"我不给他煮饭,不给他洗衣服,也不给他睡觉",她这样宣称,将三者并列。也许她清楚自己在用劳动和身体做交换。但很快,她就给出了自己的筹码。我再去工人房找她,已经是在阿力的房间。她白天上班,下了班煮饭、洗衣服,两三天洗一次,做工和日常的衣服有十几件。工人房的水管堵住了,房间停水,洗衣服只能去公共水龙头,让她不堪重负。我请她来家里玩,但她太累了。这天,苏煮了一道猪肠,两个人可以从早吃到晚。只是傍晚时饭已经馊了,她抠干净饭锅,重新倒进米,等阿力下班回来吃饭。

两人一起生活,阿力出食宿费,但不打算负担她的开支。苏也才得知阿力负债累累,摩托车和音箱都典当了,一部分债务还是阿力前妻留下的。两人很快开始冷战,但他们还是住在一起,"晚上爱我,白天他不关心我",苏说完之后,我们一起大笑了起来。她知道其中的荒唐,也熟悉男人的德性。苏是个把痛苦挂在嘴边的人,但她很直接,有幽默感。我喜欢她的笑声,响亮,清澈,有时候笑得喘不过气,像在尽力保有一丝轻松。

苏在我面前说的是爱,要和阿力一生一世。但中国男人告诉我,她会和他们调情。一开始我不相信,但后来我也发现,苏很在乎男性对于她的关注。敏锐到似乎过了头。打扫我表弟的房间,她问我,是他让她来的吗?我说,不是,是我。她常和我提到一个词语,Ghên ,嫉妒。形容男人对她的占有欲。农场确实有太多争风吃醋的男人,一旦女人穿着暴露些,或者和其他男人说话,就会打女人一顿。男人把女人当作自己的所有物。苏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和阿力结合之前,她主要打听的就是阿力不会打老婆。但她和阿力的 *** ,也像是一种即时的需要。"婚姻"是这些女性能否改变命运的关键,她们多数没有受过教育,没有其他通道。出于实用态度,苏认为男性的Ghên是她获得生存优势的策略。也许这是她理解的、某种形式的爱。

这样的"爱"曾经将她带去中国。

在还只有五任"丈夫"时,苏说中国丈夫是对她更好的。离开他,是因为父亲重病,男人不让她回越南探望。这惹恼了她。趁男人出门,她低价卖了家里的一头猪。大儿子告诉她,如果被爸爸发现,她会被揍的。她拿上钱和护照离开。她也说不清那些地名。只记得转了几趟车,又坐飞机,回到越南。她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完成这一切的。回来后,父亲已经去世,但她决定不再回中国,换了新的手机,没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我们的村子也有一些越南女人,我从小就知道。最多的时候有十几个。至今我找不到关于这些女性的官方数据,只有媒体的不完全统计,在2011年,14年前,在中国的越南新娘总数就超过10万人。在村里,她们生下的孩子被称作"越南仔"。多数女人会找到机会离开。待得最久的是一个叫华为的女人,她就住在我从小长大的大厝里。

去年我才正式去拜访她。我得知, 她也是高棉人,和香蕉农场的工人来自同一个省份。12年前,她30岁,决定另寻出路。婚姻中介安排她在胡志明会见来自中国的男人。这些中国男人由相亲机构组织"相亲团"来到越南,与与越南女性见面,并挑选其中一个。双方点头后,机构便开始帮他们办理手续和证件,让他们带着新婚妻子回国。

有个男人之一面就选中了她。她也决定跟这个陌生人走。到了中国,她才能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露天搭建的厨房,上公共厕所。比她自己家里差多了。没有太考虑风险这件事,很快她就有了女儿。也去打工,寄钱回越南给儿子。她告诉我,跟这个男人走是因为他足够老了,比她大了二十多岁,她想老男人酗酒以及自己被殴打的可能性,较小。

苏也常说,"我们女人啊,如果挑的老公好,就好一点。如果不好,就苦啊。"婚姻对她们来说,是生死攸关的选择。苏提分手,常常是在手机上进行的,她听说一些新闻,得出结论,如果当面说分手,"怕他杀我"。但苏又总得依靠另一个男人将她"解救"。

我刚认识苏不久,苏便请我帮她找在中国的两个儿子。去年11月,我在中国的 *** 上发布了一则寻人启事。很快有人私信我。第二天,对方发来了一个 *** 号码。我加上微信,头像就是她的两个儿子。男人的朋友圈发自己在山上找野蜜蜂的窝,野蜂蜜是他的收入来源。他对于我的出现并不惊讶,他告诉我,他们的感情其实并不好。但他说,孩子们很想她,现在她过得好吗?她妈妈身体好吗?他发来很多孩子的照片和视频。

我们给苏下载微信,她给中国打去视频。但很快,她提到了要钱回中国。对方没有给她,她告诉我,只是试探,不会真的回去——怕被扣住,不让回越南。不过,她打算春节再试探一次。

找到失散的孩子是一件天大的事,但对于苏,像是生活里需要权衡的一环。她的生存策略是在现实的压力下形成的——灵活、果断、有时甚至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之后,苏和中国的丈夫联系越来越少,直到再次失联。这次是因为新丈夫不允许。

今年三月,我最后一次见到苏,她带着新丈夫来农场看望亲戚。新丈夫不是女儿的爸爸,而是在TikTok上认识的男人,比她小,没有结过婚,还中了彩票。她给我看手上的金戒指,说,有钱的感觉真好。他们在生产衣架的工厂上班,"他对我很好,逗我开心,还会给我洗衣服",那时候她看起来是快乐的。之后,苏也不再联系我。我以为她要过去彻底决裂,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她一向都是这么做的。但奇怪的是,她也不再更新TikTok,她在 *** 上的痕迹几乎全部消失了。这会是她自己的意志吗?

这样的命运轨道不止是苏的。2025年秋天,农场的一个女工人也将嫁去中国。她发了护照的照片,说,中国我来了。之后她的妈妈会帮她照顾她两岁的儿子。她今年18岁。她在等男人来接她,她不用再去给香蕉喷水,在房间里玩手机,学中文。她说要去福建。一段时间又说是江苏。或许对她来说,中国是一个陌生的整体,在哪里都一样。女孩在网上表达对中国丈夫的爱,即使他们没见过几次,语言不通。但我想那是一种出于求生的自我说服。以为这样的爱会将她引领到更好的生活。

在运送香蕉的索道上攀爬的女孩。

共生

去年12月,我和爸参加了阿平的婚礼,场地就设在五场的打包厂。香蕉园难得有这样盛大的喜事。那天晚上,爸非常兴奋,和越南宾客又搂又抱,频繁地和其中一个人敬酒。我后来知道那是橡胶公司的前保安队长。橡胶公司的管理层没有来,爸有些介意,但又找理由,因为不是周末。我跟着爸走来走去,劝他不要再喝了。但阿平在我耳边说,你爸真给我面子。阿平和我们同村,和爸有交情。2016年,他欠了很多债,爸叫他来越南前,他还以为我爸"不要"他了。他知道爸在越南种香蕉,也知道爸会给他一个机会。

快要散席了,爸在办公室休息,坐在为了婚礼充门面新买的沙发上。爸告诉我,明天他要回国了。场长阿兴(化名)坐在他旁边的木凳上,让爸回国之前去找他坐一坐。

坐什么坐,有什么事现在说,爸喝了太多酒,口齿有些不清。

也许看到办公室里还有别人,阿兴说,没什么事现在。

我明天就要走了,现在说。也许也是因为旁边有人,爸更坚持了。

两人来回了几次,外头的音箱还在唱歌,他们只好扯着嗓门说话。然后爸就说到了钱的事:你要借多少钱去买房,我借你,但是不能太过分,懂不懂?

你对我非常好。但是我的意思……阿兴没说完,爸就打断了他,什么意思你就说。

音乐响声下我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有一句话盖过了音乐,爸说,你以为你很牛逼!

爸把茶杯摔在地上,站起身,往阿兴身上扑去。

在钱的问题上,爸和这群中国人的关系是在信任的基础上运作的。农场一般两年分红一次(如果有盈利的话)。这里的中国人大部分没有入股金,用劳动置换股份,爸和其他股东会将自己的股份分给他们。明面上,每个人每月工资是5000元人民币。但这笔钱不会直接发给他们。而是每个月给他们折合约3000元的越南盾作日常消费,剩下2000元可以存下来。如果需要人民币,他们可以找爸预支。细算下来,他们的日常开支都超过了每个月工资。但他们并不指望每个月的工资生活,而是指望分红。

在场的人拉住爸,但爸紧紧拽住阿兴,他情绪激动,快喘不过气。

因为爸觉得阿兴不信任他。 阿兴被人拉去了外面,爸坐下,说自己越想越烦闷,越想越难过。这是他心头上的一片曲折山脉。他认为阿兴欲言又止,是在责怪他占了钱。因为爸握着财产大权,没到分红的时候,这群中国人拿不到钱。但这触犯到了爸的底线——"难道他是觉得在赚钱给我花吗?"

你爸是不容易走过来的,爸爸这个人只能吃亏不会占人便宜。但不能跟我躲躲藏藏……他嘴里嘟囔着。他又摔一个茶杯,转头安慰我:没事,你爸爸没事。你爸从来什么事都看得开。

办公室里,其他人安抚爸,说他"牵"着这些人从失败中起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走到这里不容易。

但这不能让爸释怀,抽了几根烟,爸起身去外面找阿兴。他今天非要把事情说清楚。爸和阿兴坐在同一条石凳上,两个人像是扭打又像是拥抱在一起。阿兴对着众人说,我们兄弟就这样,没什么事情。

我问过中国人关于钱的问题。他们的回复是:你爸不会亏待我们的。他们相信爸。除了小孩上学、国内日常支出向爸预支外,像结婚、买房之类的大事,也需要和我爸商量,从爸这里拿钱。

爸和农场是共生关系,虽然他不在越南长住,但还是掌控农场的发展。农场是以你爸为核心的,三叔说,现在能赚钱,是因为你爸的勇气和魄力。但今晚看到爸的失控,我意识到他身上背负的压力。

虽然他们都仰仗我爸,但农场一旦亏钱,那就很严重了,我说。

三叔说,不要说亏钱,没赚钱,这里就散了。很现实的。

三叔破产后被爸安排来管理农场,爸和几个股东凑齐了"足够翻身"的股份给他。三叔和五叔虽然从出生起就被送走,但在爸看来,他们依然是亲生兄弟。

但因为中国人多数负债,入股没有本金,如果农场亏钱,是爸自己承担。今年夏天,爸的二弟、五弟也因为负债来了。所有兄弟都来投靠他,爸又多了要背负的人生。

这是爸的角色,也是他认为的责任。爸10多岁时,奶奶带着他去一户人家,告诉他,以后要来认弟弟。这是奶奶的第五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养不起只好送人。爸一直记得那条路。是在2007年,爸在村里建了房,也买了车,他叫上二弟、三弟,一人开一辆车去认亲,兜里还揣着两万块钱,让对方知道自己不是来占便宜的。

那次回国前,爸和阿兴说清钱的事。又说,这是一片山的人,"我这辈子就是为了这些"。

香蕉打包厂。

我和爸之一次飞越南时,他说,和我的女儿一起出门,我很高兴。我没反应过来爸会说这样直白的话。他问,你高兴吗?我说,之一次坐公务舱很高兴。我习惯用这样的方式转移情感交流。

我和爸无法以一种亲密的方式交流,从来不。我们总是争锋相对。只有在他喝酒之后,在他开车的时候,我们会聊起他的过去——吃不起一碗白米饭。如果有别人在场,他会说,因为我的女儿在这里,我不能再多说什么。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会适当地描述当年的贫穷和痛苦,但绝不会多,多到我无法承受。他清楚地守着那个界限。这是他的克制。所以我只能瞥见那些重复的、可言说的东西,不多不少的痛苦。除了一次,是他彻底喝醉了,在家里客厅硬邦邦、象腿一样粗壮的木头椅上,他闭着眼,像是在喃喃自语。他说,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看得起我。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村里的人。这些人曾经嘲笑过他、与他斗争过,因为他的家庭一无是处,他一无所有,还欠了很多钱。直到他必须建起楼房,种了香蕉。有人开始恭维他有"将军的血统"。他的母亲是一位台湾将军的后代。因为战争,奶奶出生后就在医院被亲生父母送了人,到乡下生活,因为落后的医疗条件,她残了一条腿,嫁给一个大她十几岁的孤儿,爸是她的之一个孩子。

我理解这些历史如何造就了他。

让人看得起,这个执念里,除了财富,还有"生儿子"。而我不是儿子。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看到妈不断怀孕,又意外流产。妈的配合使得她成了生育的容器。唯一活下来的是妹妹,女儿。如今,妈还背负生不出儿子的骂名。这样的乡土社会,不仅歧视女儿,也歧视只有女儿的父母。

与人发生冲突时,对方会说:就算你在越南有一万亩香蕉有什么用?你没有儿子。

曾经我想远离的就是这一切。爸希望我有自己的事业,同时又要留在他身边,确保他有后代的后代。还上大学时,我问过他,到底有什么是儿子能做的而我不能的?他说,你是女的,就是不行。之后,我封闭了我的疑问,也不再告诉他我的想法。到他的地盘,也是我自己决定,辞职,搬来,再告诉他,我不走了。我就待在这里了。

有一天,在农场的办公室,爸还是坐在那个位置,突然说,我本来应该有个儿子的。

我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湿了湿手,走出来,说,如果你有儿子,他已经在坐牢了。

他没有说话,我看到他眼里的惊讶。这样一句看似无来由的、恶毒的话,是我在那个时刻唯一能给出的反应。因为我又想起了那个名字。在爷爷奶奶的墓碑上,排在"孙"那一列的最前面。立碑的时候,我高中,爸妈让我取的。那是妈又一次意外流产之后。爸作为长子,不愿意让弟弟们的儿子的名字出现在最前面。而我,一个长孙女是没有资格的。他们让我取一个男孩的名字,排在我前面。仿佛他存在过,或者说未来可能被生产出来。妈最后一次意外流产的,是个男胎。

我曾经想做的一切就是反叛爸的希望。反叛他说的女孩不能做的事,之前是不顾他的反对报考北京的学校,现在是放弃一份在他们看来体面的工作,到越南来。反叛在日常生活中变成疏离,变成封闭。而我装模作样的洗手,是一个暂避激烈冲突的假动作,让接下来的伤害更自然。我用最平静的语气回击,仿佛自己也没有受到伤害。我看到爸在越南的商业企图,是建立在责任和牺牲之上的,我敬佩他。但这一切也建立在观念、他人的眼光里,而这注定是脆弱、随时可坍塌的。

那个无人认领的名字是,商衍。像是当时的我,对他的一种祝愿。

有限的行动

苏离开后,我意识到,我不能也不愿意只当一个旁观者了。我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但如何去获得、行使权力,依赖于你对此地的了解、对各方的认知,要找到一个平衡点。"老板的女儿"这个身份,给我带来了正当性,在各个群体之间获取信息、权衡利弊、主动出击。我减少了对这个身份的羞耻和抗拒——要利用身份做事而不是为它所困。

机会很快出现。今年六月,农场人手短缺。招工是工头的职责,工人越多,工头拿到的钱也越多(工人每出一工,工头便能从公司拿到一万越南盾)。农场需要青壮年工人,但五场来的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孕妇。工人流失也与工头的苛政分不开。

如今的局面,中国人都告诉我,这不是工头阿河的错。中国人认为一定是那个男人从中做梗。他们认识离婚之前的阿河——2021年之前,阿河投资了很多土地,笑容满面,工作认真。后来她认识了一个男人,被男人打,儿子去把她带回家。但她在婚姻和男人之间,选择了后者。离婚后,她和男人搬进了工人房的小卖部,经常打架。她变得憔悴。土地价格下滑,经济状况也一落千丈。之后他们搬去外面居住。2024年,47岁的她怀孕,和男人生了一个女儿。她是名义上的工头,实际上男人干涉了很多。特别是在她生产之后,她承担了更多照顾的女儿的责任,工头的事务更多交给了男人处理。

我和三叔重新讨论起制衡阿河和她男人的可能性。三叔已经警告过他们数次,说的话也越来越直白——工人是你赚钱的工具,你要长远打算。但很显然,警告是失效的。

这一次,我们要拿出实际行动对付他们。我说。由公司发布公告——统一工人的房租、免去杂费、明确补贴,并且让阿河签名,统一告知工人他们有的权利。

之一次谈判,是在阿河家附近的咖啡馆。去见她的前一晚,我梦见自己被镰刀砍手。左边三次,右边三次。我听过不听话的工人被她用暴力处置的事。也许恐惧潜入了意识。但比想象中顺利。阿河不承认私吞了工人的房租补贴,乱收房费,但同意发布公告。不到半个小时,三叔收起桌上的两包烟和一个打火机,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戴总已经说了,如果不好好干,之后不会让你参与了",三叔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

隔天我便以公司的名义拟好了公告。越南语版本里,我反复推敲符号和措辞,但我没有想到,大部分工人都不识字。

第二次谈判,发生阿河拖延签名之后,她坚持独居工人不得补贴,还要收双倍房租。我和三叔拒绝,毫无道理,且会影响已经独居的工人。我们开放公司的工人房给阿河收房租,要求保留工人独居的权力。她同意了。我去她家里,让她在公告上签了字。

我在劝阿河时说了一句话: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工人,而是为了公司。公司赚钱了,你也才能赚钱。我不再用自己的立场去思考,而是试图去平衡各方的利益。这是我从这件事里学到的——我不再说工人有多么需要帮助,而是说这件事能给我和你带来什么好处。我意识到,人的处境、尊严,公平与否,在这里的话语体系里是失效的。这也意味着,我不再藏在三叔身后了。

副工头拉拉正在为不识字的女工一句一句念公告的内容。

6月14日,我和翻译小琼去看阿河和她男人发工资。小卖部茅草屋顶下,工人纷纷上交自己的账本,考勤卡夹在里面。工人的日常消费是在小卖部赊账的——有一个巴掌大小的账本记录每笔消费。发工资前,工头会先扣除他们在小卖部的债务和房租。账本堆在桌上,本子表皮上用涂改液写着一个编号。工头用编号叫本子的主人过来算工资。

开始前,阿河就说,独居的工人不给房租补贴。这又回到了我们的争执点。在阿河签名的公告上,写着所有符合出勤条件的工人都有补贴,"所有"二字被我加粗了。我转头寻找贴在小卖部墙上的公告,发现已经不知所踪。工人已经在等着拿钱,我没有和阿河争论。但这时我意识到,即使阿河签了名,公告依然对她没有约束力,她随时可以反悔。

阿河在薄薄的、对半撕开的日历纸背面写下几个数字,工资,减去房租,减去债务。但她的笔像是有记忆一样,没有加上房租补贴。我和小琼站在她身后,方便纠正她。但工人们默默接受错误的账单,被我和小琼拦回修正。没有人 *** 。也许知情权对工人来说也没有什么用,他们不敢捍卫自己的权利。知道这是无用且会引来不好后果的行为。我几乎可以想见,当时苏在领工资时和阿河的冲突。阿河的男人当场拍桌子,骂了苏。因为没人敢这么做。绝对的压制让沉默成了唯一的选择。

是在那里,我才意识到有这么多陌生面孔。我所认识的工人只是极少数。灯泡昏暗,工人坐在台球桌上,蹲在地上,脸庞模糊。几乎没人说话,没人笑,都望着这里,等待被叫到编号。

我每个月都要去监督,确保工人拿到房租补贴。三叔说,"为了这么点小钱?"

每个工人补贴10万越南盾,不到30元人民币,当然是一笔小钱,但这已经是一个工人房租的一半。而且,工人没有钱看病。我告诉三叔,有工人去药房赊账,还不上钱,现在药房已经不给工人赊账了。外界总是把他们看作一个整体。

你不要可怜工人,他说,不是钱不够,而是他们拿了工资就挥霍一空,先享乐,看病的时候才没钱。工人没有储蓄意识。他的意思是,10万越南盾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但我还是认为,每笔钱对工人都很重要,而且钱就应该以对的方式给对的人。

下一次发工资时,我和小琼准备好了说辞,我也带来阿河欠公司的账单。估计是有工人在场,她也识趣,答应给所有工人补贴。但阿河的男人爆发了,他把一捆钱摔桌上,大喊大叫。小琼告诉我,那个男人生气,因为我们像在监视他,搞得他们像没有信誉。还说,工人房的钱他爱怎么收就怎么收,因为这是他的房子。这不是事实。而且是他们先破坏规则。我们离开后,还听到那个男人在摔东西,大叫,对着工人和阿河出气。

其实在之一个月,我就意识到,这样的做法难以为继。小琼和我是农场唯二的女性,讨论的总是工人的事——那些中国人不在意的事。我很依赖她。但小琼的中国丈夫形容我们的行为:因为我的身份,我可以无所畏惧,但小琼是单纯的——他担心阿河找小琼麻烦,也觉得工人的事本与我们无关。在他眼里,我的介入也只是感情用事,不符合商业逻辑。这也是多数中国人的看法。

苏离开几个月后,阿环夫妇也带着小香蕉不告而别。阿环的丈夫在木材加工厂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年轻人总是更先走的,他们有力气,也有选择。

那时我也不再住在租来的房子。一次我回国,那房子遭了贼,中国人说不安全。我们拆走了电线、空调、洗衣机、灯泡和热水器,带不走的铁皮顶只好留在那里。几个工人则搬走公司弃置的木头沙发、吊床、拖鞋、脸盆和酒杯。那所房子很快被掏空,只剩下一个空壳。我租下它时,还幻想过能给孩子们放电影。但最终只有苏和孩子们来过一次。

我搬回打包厂的房间,也明白是阿河和她男人的胡作非为才让我进入这个缝隙——介于中国管理者和越南工人之间的真空地带。真正的工头是要与公司对抗,为工人争取福利,而我的作为并未触及公司的利益。我也难以撼动这里根深蒂固的势力纠葛和权力结构。我被支持,是因为我的行动符合公司的需要:留住工人。我所做的一切,也始终是框架内的,很快就到了头。

所在之地

七月底,我和爸从越南胡志明飞往老挝巴色。越南的地租陆续到期,爸决定不再续租。

农场的衰败和市场环境有关。2024年上半年,越南取代菲律宾,成为中国更大的香蕉供应国。本地和外来资本正在越南快速扩张,越来越多的大规模承包种植涌入市场。而我们依靠运气、经验、直觉和有限技术,很难与之竞争。这是一片注定要被放弃的土地。

我对香蕉的未来也不抱有太多希望。如今市场上几乎只有一种香蕉——"卡文迪许"。与它的前辈"大麦克"相比,它个头小,味道也不算香甜。但"大麦克"在上世纪因巴拿马病——也被称为黄叶病、香蕉的癌症——而灭绝。"卡文迪许"被迫登场,成为唯一能大规模替代的品种。但它依然受制于新的巴拿马病变种。人类在这种命运单一的作物身上追求稳定和可靠,却无力改变它的根本脆弱。

被"复制"出来的香蕉苗。

这一两年,黄叶病也席卷了我们的农场。骑摩托绕一圈,衰败清晰可见:叶片从边缘开始泛黄,像一圈圈被火烫伤。黄叶病的根源在土壤,病原是一种土传真菌,尖孢镰刀菌。植株感染后,会被砍倒,但这种真菌能在土壤中潜伏多年,不会因为母株倒下而消失。砍伐和清理只能延缓,无法彻底拯救。土壤种植的年份越久,真菌积累就越多,感染也越普遍。常规的香蕉苗生存几率太低,农场只能选择更"抗菌"的品种,但黄叶病并没有如预期般退场。这种抗菌的香蕉苗不仅生长周期长,还容易长斑、口感下降。

黄叶病就像一场看不见的火,把土地一点点烧空。曾经整齐划一的绿色断裂了。就算母株死去,子株依然会不断从母株的根侧冒出。你会看到一圈盎然的新芽,围绕着一棵枯死的母株——但那只是一种无用的生命力,它们只会重复母亲的命运。

同样在七月,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死在了工人房。

小孩的父母没有钱办葬礼,副工头来公司请公司捐钱,她抹着眼泪。我听懂她反复说的越南语是,他们没有家。家的之一层意义是房子,这对夫妻在老家没有土地,在工人房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挤着五个人,如今夭折的婴儿是第六个成员。家也意味着支撑,但小孩妈妈父母双亡,没有依靠。买棺材、买冥币、去寺庙的路费,工人们东拼西凑。

火化那天,他们把小棺材送到附近的高棉寺庙,却因没有死亡证明,被迫把孩子留在那里,再回农场找公安。我们才知道,这对夫妻没有身份证(丈夫因为欠债抵押了自己的身份证),也没有结婚证。她怀孕时依旧下地除草,用隔壁女人的身份证去医院生产。她已经有3个孩子,更大的12岁,却从未上过学。我买来书,想和翻译一起教她,但她说"不想学",女孩经常帮别的女工照顾孩子,来赚取生活费。

第二天,婴儿被火化了。在视频里,我看到一个密封的骨灰盒。有人用小刀一点点在顶部转圈割开,镜头往下,她留下的痕迹铺不满一层。刚出生时,我给她拍过一张照片,也摸过她。她去过几次医院,被诊断出肺炎。但是这家人没有钱让她住院。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是氧气面罩扣在这个孩子脸上,大人用手扣住的,是在家里,不在医院。那可能是她最后的时刻。翻译小琼说,死亡,对这个孩子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

公安以慰问的名义来到农场,但转头把车开到农场的打包厂,拍摄在厂里工作的孩子们。12岁、13、14岁的孩子,在家长的请求下进入厂里做贴标签、推纸箱等简单工作。家长说,否则孩子无事可做,容易学坏。上学从来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内。这被管理者看作是对工人的怜悯,却触碰法律边界,也牵扯出中国人的问题。有经验的人告诉我,看到公安,中国人更好躲进香蕉园里——一些中国人没有工作签证。

那段日子,给工人房遮阳的橡胶树被悉数砍尽。工人猜测工头是为了卖钱,也有人说是因为这些中国人要走了。确实,工人比谁都清楚,香蕉正在大片死去。没有一种完美的、可以对抗黄叶病的香蕉品种被研发出来。如今农场寄希望于一种来路不明的香蕉苗,从柬埔寨的香蕉种植园挖来的,正在进行苗的复制。

一旦失败,会加速中国人离开的进程。爸也下定决心,放弃这片土地。

到更荒僻的地方去。在巴色,湄公河穿城而过,水面开阔,缓慢,奔腾向前,像是拥有永不疲倦的欲望。我们的车行驶在跨河大桥上,爸忽然说:做人要闯湄公河。他相信,只要闯过去,就会有一个崭新的,所在之地。

本作品为「在场 · 非虚构写作奖学金」第五季得奖作品。 「在场」始于2021年,致力于在个体与世界的连接处,鼓励全球华语写作者写下非写不可、非你不可的真实故事。 「在场」除写作奖外,还有翻译奖、短片奖与漫画奖等奖项,为不同类型作者的创作提案,提供奖金、编辑、发表及出版和衍生IP支持,更多信息欢迎查阅官网或来信 要求订阅我们的电子报。

1. 《香蕉、沙滩与基地:国际政治中的女性主义》,辛西娅·恩洛

2. 《香蕉的报复》,约翰·索鲁里

3. 《绿色的监狱》,拉蒙·阿马亚·阿马多尔

4. 《Banana:The Fate of the Fruit That Changed the World》,Dan Koeppel

5. 《the Khmer Landsof VietnamEnvironment, Co *** ology and Sovereignty》,Philip Taylor

6. 《Bananas:How the United Fruit Company Shaped the World》,Peter Chap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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