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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刘海川
在全国出生人口整体下行的大背景下,湖北天门市却出现“逆势回升”。公开数据显示,2024年,该市新生儿约7217人,比2023年增长17%;2025年上半年也继续同比增长5.6%。2024年全国出生人口为954万人,比2023年的902万人增加约52万人,增幅约5.8%。
天门出生人口的显著回升,被外界解读为天门近年来推出的“大手笔”生育支持政策的作用。2025年7月23日,天门市委书记纪道清在《中国人口报》上发文章介绍,预计天门市2024年至2026年投入3亿多元用于鼓励生育。根据现行政策计算,在天门生育二孩更高可获各项奖励补贴287188元,生育三孩更高可获奖补355988元。这还不包括近期公布的国家层面的育儿补贴。
不过,界面新闻采访的多位人口学者提醒,总和生育率(TFR)才是衡量生育水平的核心指标,出生人口同比增长17%并不等于生育形势的实质改变。由于人口统计口径分散和测算 *** 复杂等原因,天门目前尚无法给出生育率的权威数据。
他们指出,天门人口的“逆势增长”更可能是龙年生育偏好、疫情放开后的生育集中释放以及迁移效应叠加的结果,而非生育意愿的根本性改善。其可持续性和可复制性,还需要依赖长期、规范、权威的数据监测,以及更大力度的国家层面投入来检验。
如何看待“同比增长17%”
天门地处江汉平原腹地,辖区面积2622平方千米,户籍人口160万。 2024年,天门市GDP为785.40亿元,在湖北省内排名第十六。
2023年9月1日,天门市实施 《关于鼓励生育的五条政策措施》,生育二孩、三孩,且新生儿户籍登记在天门的天门户籍家庭,增加产假、护理假和育儿假;市财政分别给予二孩、三孩家庭1000元、3000元的一次性奖励,落实生育保险待遇,再发放300元的分娩补贴;二孩、三孩家庭分别获得5万元、10万元的购房认购券。
此后,当地支持生育政策多次“加码”。根据现行政策,除住房认购券外,生育二孩、三孩的家庭还可以获得基因筛查费用减免、一次性生育奖励、分娩补助、产假补助(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女职工除外)、育儿补贴等五项奖补。按这一政策推算,生育二孩更高可获奖补287188元,生育三孩更高可获奖补355988元。这还不包括国家层面的育儿补贴。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中国人口学会副会长石智雷多次到天门市调研。他向界面分析指出,天门市近年出生人口的回升主要是多因素叠加的结果,很可能是一种短期效应,不应直接解释为生育形势的实质改善。
一方面,2024年具有典型的“龙年”文化效应,历史经验显示龙年出生数往往上行;另一方面,疫情全面放开后存在补偿性“堆积释放”,此前因疫苗顾虑、婚礼推迟、就医不便等原因延后的生育,在2024年集中释放。同时,天门市 *** 以多维度、全生命周期的生育支持政策形成明显吸引,带来“迁移选择效应”——一些长期在外工作生活的本地户籍家庭回到天门分娩、登记并领取补贴,从而抬升本地出生数。
在人口统计学中,衡量生育水平通常依赖总和生育率,而非单纯的出生人口增减,因为总和生育率更能反映生育行为和生育意愿的变化。但据界面新闻从天门市卫健局获悉,目前当地尚未开展总和生育率的统计。
石智雷指出,讨论总和生育率必须回到统计学的基本口径一致性。总和生育率是衡量人口生育水平的核心指标,假设一批妇女按照某一时期的年龄别生育率度过整个育龄期(通常为15-49岁),平均每位育龄妇女生育的子女数。目前一般按常住人口构建的时期指标,分子应是本地常住育龄妇女(通常指15—49岁)在统计期内所生的活产数,分母则是同一时期本地常住育龄妇女的数量与年龄结构。根据天门的支持生育政策,当地目前对外发布的人口主要是出生后登记户籍地在天门的人数,但父母是否属于常住天门的人口不得而知。
他指出,当地难以发布总和生育率的原因在“分母”——这些去年诞下孩子的妇女的常住地,规模与年龄结构难以准确、稳定地掌握。首先,天门外出务工人口比例高,户籍地与常住地长期错位,若用“户籍妇女”作分母会把大量并不常住本地的女性算入,导致分母虚高;相反,若仅凭一次性摸底或抽样,流动性又会使分母低估或结构失真。
再次,统计口径分散也加剧了技术难点。针对一个区域,统计局有人口与抽样资料,公安有户籍与居住登记,卫健有分娩台账与母亲年龄信息,财政有人头补贴发放明细,但目前这些来自不同口径数据没有进行校正。即使医疗端能较准确记录母亲年龄与分娩信息,若不能与居住地状态有效联接,仍无法生成可用于计算年龄别生育率的稳定序列,进而无法可靠汇总为总和生育率。
基于以上原因,石智雷指出,在现有统计口径下,当地发布出生“绝对量”的变动更为可行,但据此推断生育率改善并不严谨。
石智雷特别强调,从更长周期看,2017年天门出生人口18019人,至2023年降至6004人,2024年虽增加至约7217人,仍仅相当于高位时期的三分之一。
从育龄妇女规模的变化来看,2017年天门的育龄妇女43万,到2024年降至约40万,降幅约3%–5%,但出生数却下降约三分之二(约65%)。这表明,问题的实质在于生育行为与生育意愿的系统性变化,而非仅是“分母”缩水。
鉴于目前缺乏以常住育龄妇女为分母、可连续追踪的权威数据,他建议引入第三方学术团队长期、独立、规范地开展调查与评估,区分政策的净效应与口径或短期冲击所致的波动,以判断天门做法的真实效果及其可持续性与可复制性。
“天门经验”可复制吗?
天门出生人口“逆势上扬”后,出现了跨部门、跨地区的密集调研。近日,民建黑龙江省委会人口医药卫生委员会主任、民建鸡西市委会主委李秋红带队,率领民建省委会“提高人口出生率”课题组,远赴湖北省天门市开展专题调研,旨在借鉴当地先进经验,为破解人口发展难题、探索生育支持路径汲取实践智慧。
对于“天门经验”的可复制性,在人口学者、育娲人口智库执行长黄文政看来,天门市公布的出生人口同比增长数据,确实显示出生率有明显上升,但如何理解其背后的生育率提升,需要更谨慎的分析。
黄文政向界面新闻指出,短期内育龄妇女人数的变化有限,因此一个地区一年内出生人口的增幅,大体可以近似看作生育率的增幅。例如,天门市2024年出生人口比2023年增长17%,可初步推算生育率的提升幅度大致在15%左右。如果考虑到育龄妇女人口总量在下降,甚至可能更高,显示政策对生育率的拉动作用。
不过,他提醒,天门的数据可能受到人口迁入的影响。按照当地政策,凡是新生儿在天门落户即可享受政策,这使得部分原本在外地产子的家庭回流,加大了增长幅度。“这种情况下,统计口径会高估本地生育率的提升,但同时也说明政策本身具有吸引力。”黄文政说。
但黄文政也指出,地方补贴政策确实能短期内见效,但一旦在全国推行,其边际效应会递减,因为全国作为一个封闭样本空间,迁移所带来的额外 *** 将不复存在。同时,大多数地方 *** 财政能力有限,缺乏持续推动的动力。黄文政强调,要真正解决低生育率问题,必须由中央 *** 来出手。
他此前的测算显示,一个地方如果投入相当于GDP的1%用于生育支持,大致可以提升0.1的总和生育率;而目前中国整体生育率仅在1.0左右,要回升至更替水平的2.1,至少需要十倍以上的投入。2024年至2026年,天门市投入3亿多元用于鼓励生育。2024年,天门市GDP为785.40亿元。黄文政直言,这一比例远远不够,从长期目标来看,生育支持的支出占GDP比重应当达到5%左右,才能真正扭转趋势。
但在他看来,这一投入并不是不可承受之重。中央拥有财政与金融工具,比如通过长期国债等方式集中投入,不仅能支持家庭生育养育,还能在当前经济背景下 *** 消费、改善分配。“这是对未来人口和经济的投资,不是成本。”黄文政强调,孩子不仅意味着消费,还可能孕育未来的创新和增长潜力,只有在全国范围内形成长期、稳定、跨代际的制度安排,才能构成真正有效的政策闭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