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被犬吠和强光包围,趴在垃圾堆上的藏马熊也不会轻易抬头。
那股混合着酸、甜、辣和坏鸡蛋味的腐臭,不断 *** 着这种以嗅觉灵敏著称的动物。它的双掌向下刨挖,一次次把嘴探进更深处,直到找出气味最浓的东西,囫囵吞掉。
在青海玉树的部分垃圾填埋场里,这样的场景每晚都在上演。这些垃圾场大多建在离城镇数公里外的高地上,每天的填埋量达到数十吨。因为人少、量大,夜间的垃圾场变成了熊的餐厅。最多的时候,数十位"食客"摩肩接踵地用餐。
不少人为一睹盛况,专程赶来参观。在距离不到50米的地方,人们顺着车灯与手电的光线,之一次发现,原来熊"无论抓到什么都敢往嘴里送",一次性饭盒、塑料袋,甚至油桶。
玉树州治多县牧民才仁也是在那时之一次与熊对视。那双反光的眼睛看不出神采,像"电影里的丧尸",也像"偷东西被抓现行的老鼠"。他无法相信,这就是奶奶口中"象征着吉祥的动物"。
与漆黑恶臭的垃圾场相比,几公里外的县城正散发出迷人的霓虹灯光。县城中心的上空,被四星级酒店、连锁饮品店和"朗玛厅"(酒吧)等上千家商铺的招牌点亮,外卖员在大街小巷穿梭,24小时快递柜前,还不时有人前来取件。
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过去一半,在这个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的偏远县城中,便捷的生活和丰饶的物质终于变得唾手可得。也正是在这前后,熊开始出现在垃圾场里觅食。
垃圾"指数级"的增长,是这种奇观的主要成因之一,这是牧民和学者的共识。
作为高原更大的捕食者,当熊越来越依赖人类食物和垃圾时,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人类面前:在生态环境极度脆弱的青藏高原,一个食物链上层物种的改变,会给生态系统带来何种影响?

▲9月21日21时许,多头藏马熊进入治多县生活垃圾填埋场觅食。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天快要黑了。
治多县城附近的山脚下,小山似的垃圾堆旁,立着几头牦牛,一会儿嗅嗅散落的残羹剩饭,一会儿舔舔嘴唇。吃饱的流浪狗趴在一旁打哈欠,有的在山间追逐打闹。
不远处,几辆越野车拐进颠簸的石子路,冲上山坡,一头扎在垃圾填埋坑前。人们下车,挥手、大喊,驱赶着这些误入的牦牛。
等天黑得只能看见远山的轮廓与星星时,垃圾场陷入一片死寂。
突然,远处山上响起一片密集的狂吠,在黑暗中缓缓逼近。与之相伴的,是重物不断砸向地面的"咚——咚——咚——"和尖锐物划过砂石的声响。
一个黑影在垃圾堆前渐渐清晰起来。周围几只半米高的藏獒嗥个不停,身形却还赶不上黑影的一半。在夜空的衬托下,那双耳朵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大。因为过于强壮,它的肩膀像驼峰般凸起,那是常年在草原刨洞觅食的自然进化结果。
照片登在一块蓝底白字的警示牌上——一张神色茫然的肖像照——它有两只圆润的黑耳朵、空洞的小眼睛和狗一般尖长的嘴筒。牌子竖在215国道边,从治多县城出发,行驶约五公里就能看到。
"填埋场非游乐场,防熊警惕不能忘,内有藏马熊出没!"上面写着。
藏马熊的学名叫*棕熊,它是青藏高原上更大的食肉动物,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警示牌不远处,就是海拔接近5000米的治多县生活垃圾填埋场。它坐落在县城西边的一座山包上,正在使用的二期填埋坑靠近山顶,面积相当于两个足球场。
站在坑旁,能看清四周山体上斑驳的雪顶。远眺,是海浪般绵延不绝的群峰。翼展快3米的秃鹫不时从头顶划过,飞入云雾中。
但对藏马熊而言,它更多依靠灵敏的鼻子辨识这里。垃圾场上空,总飘着一股复合的"香气",不断引诱它们前来觅食。
晚上8点左右,车灯亮起,正把半个脑袋埋进土里嗅探的熊停住,扭头朝光源望了望,抖抖脖颈上那圈宽厚的白毛后,继续埋头嗅起来。不一会儿,又来了两只。因为太重,它俩一踩上垃圾堆便陷下去,爬得踉踉跄跄。
其中一只翻出了个色拉油桶,坐在地上,用腿箍住,双掌夹住桶口,把嘴使劲往里塞。瓶口太小,只能伸舌头进去舔舐,边舔边转桶。
另外那只刨出一团沾满红油的包装膜,用前掌按在地上,贪婪地撕咬。白色的塑料膜被抻成长条,在它嘴里反复咀嚼,像拉丝的芝士。
最小的那只运气不错,咬开的塑料袋里掉出几张橘皮,被它两口吞进肚里。
半小时内,超过十头熊陆续光顾。其中还有一头母熊,带着两头幼崽。熊们各守一堆垃圾,扒拉开覆盖的沙土,翻出装满垃圾的袋子和纸箱,一一弄烂,把东西全都倒出来。随后,它们趴下身子又闻又舔,圆滚的肚皮在地上蹭来蹭去。
"早就见怪不怪了。"不少本地人曾在近些年,不止一次看到超过20只藏马熊集体来此觅食,"头挨着头,一堆一堆地吃垃圾。"
这个建成超过十年、全县唯一的垃圾填埋场,近年因为每晚造访的熊群,成了"比动物园还 *** "的观熊景点。和本地司机一提看熊,不少人会直接导航去垃圾场。即便未曾亲临,人们也曾在网上刷到别人拍摄的现场视频。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也不止一次听到过老师警告,"垃圾场有熊出没。"
一名长期观察三江源地区生态的研究者对此感到担忧:"如果放任熊在垃圾场觅食,熊会改变,有可能导致它们逐渐丧失野外捕食的能力,甚至可能影响到冬眠。"
作为常年在三江源地区观察人熊冲突的学者,这10年来,他几乎在玉树各县的垃圾场里,都见到过熊觅食。过去,熊见到人或车时会立即躲远,现在则视若无睹。"它们似乎习惯了被人观看"。
给熊装上定位颈圈,是研究的关键一环。他通过定位记录发现,熊与人类的活动范围重合度越来越高,一些甚至完全重叠。
城镇化是导致这种变化的主要原因之一,"当人不断扩大生活区域,难免会侵占动物的领地。"21世纪后,越来越多的牧民从游牧变为半游牧,甚至定居。县城不断扩张,人口快速增加,垃圾随之增多。
"与十多年前相比,治多县城扩大了不止五倍。"他回忆。曾经,各县的垃圾会集中送往玉树市或西宁市的垃圾场处理,但因为垃圾越来越多,运输成本高昂,县城便建起了垃圾场。

▲9月17日16时许,治多县生活垃圾填埋场的二号填埋上,流浪狗、秃鹫和乌鸦在此觅食。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搬来县城十几年后,才仁已无法习惯住在牧区。
尽管老家是距县城最近的牧场之一,相隔不到10公里。但牧场没有香辣可口的川菜、半小时到家的外卖,更没有夜夜笙歌的"朗玛厅"。要不是这两年冬窝子(冬季牧场上的房屋)装了信号放大器,能上网刷手机,他不会在牧场过夜。
他今年23岁,是家里的小儿子,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全家十多口人。从前,一家人挤一间帐篷,随季节变化在冬夏牧场间迁徙。如今,家人几乎都搬进了县城,只有大姐姐夫还住在牧场的冬窝子里。
如果不是为了照看那500多头牦牛——全家的主要生活来源——"谁愿意待在牧场啊。"大姐夫搓搓晒得黑红的脸蛋,低头吸溜起泡面。
方便食品进入治多的历史不过几十年,却正在改变牧民延续上千年的饮食习惯。除了早上仍坚持捏糌粑喝油茶,在其他时候,方便面、可乐等包装食品逐渐占据了牧民的餐桌。
便捷的代价是垃圾增多。学者普遍认为,工业品的进入,改变了当地的生活垃圾的构成。以前当地人吃饭,用的是动物骨骼或外皮 *** 的器皿,现在改用一次性碗筷。"不用水洗、用完丢了也不可惜。"才仁家几乎每顿都用纸碗盛饭、纸杯接水。
过去,牧民的生活垃圾很少,也没有不可降解物。宰杀的牛羊骨头喂狗,皮毛扔进河里被鱼吃掉。现在,食品包装是所有垃圾里最多的,"十几天就攒下一大袋。"大姐夫每月要专门开车去填埋场倒一次垃圾。他也曾在垃圾场见过觅食的熊群,"熊最喜欢舔这些包装,气味重,还有残渣。"
倒垃圾时,他也会顺路去看看在县城上学的孩子。平时,孩子由住在县里的父母照看,每周回牧场一趟。
子女教育、方便老人看病和挣钱,是牧民搬去县城最主要的原因。才仁的二姐为了抓孩子成绩,十年前在县里的移民小区买了房。三姐夫懂电脑技术,盘下一间主干道上的门面,成为县里最早干广告复印的人。
治多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地图上,这里是全国道路和地名最稀疏的区域之一。无论曾经还是现在,初来治多的人大都会感到惊讶。
30年前,一批从西宁出发来此淘金的甘肃商人,在坐过20个小时火车、十几个小时车斗后才抵达县城。当跳下车揉去眼里的沙尘,看见县中心不过十几间土房时,他们惊讶于世间还有如此不毛之地。
如今,人们更多惊讶于这个偏远的高原县城竟已如此现代。2500多家商铺、近10个快递网点和4家外卖平台,让这里的生活节奏与内地已无二致。商店的货架上摆着西班牙大星啤酒,时兴的"冰杯"摆了半个冰柜,每家饭馆都有外卖员进出的身影。
那条曾经全是土房的县中心街道,如今变成百余家店铺林立的商业步行街,附近光超市就开了近30家。路首的蜜雪冰城和幸运咖人气最旺,整日用音响循环播放藏汉双语广告。
但这些喧闹太过遥远,外界对这片土地的主要印象,依然是纯净、原始。在治多县 *** 官网简介上,"生态""自然""气候"仍是被加粗、被反复提及的关键词。
的确,即便站在最繁华的县中心,自然也从未远去。远方雪山环绕,云在头顶流动,玉带般青翠、开阔的聂恰河从脚下流过。离开县城数十公里后,野牦牛、藏野驴等野生动物时常出现在公路边。
然而,冬季零下数十度的气温,以及走几步路就喘不上气的高原反应,也时刻提醒着初来者,这里也是"全国生存环境最恶劣的地区之一"。
本地人早已习惯恶劣的自然环境,但丰饶的现代生活却让他们产生了别的烦恼。相较于扎根本地多年的外卖品牌,才入驻不到一年的美团送单速度还是太慢,"竟然要20多分钟。"才仁常常抱怨。

▲9月20日13时许,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的治多县被群山环绕,青翠、宽阔的聂恰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治多县的早晨,是从垃圾车上循环的《兰花草》旋律开始的。
持续五六年的听觉训练,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这声音,就该倒垃圾了。"人们走出商铺和家里,拎着垃圾一路小跑。车停下,果皮、剩饭、食品包装袋等垃圾落进车尾的填装器。
司机摁下按钮,刮板滑下,将垃圾铲进箱内压实,再开往下一条街道。
这样的压缩循环操作,每名司机每天要执行数十次。全县6辆载重十到二十余吨的压缩车、9辆载重十吨的摇臂车,一天驶过主干道四五趟,收取沿途2000多家商户及临街居民的生活垃圾。一名垃圾车司务负责人介绍。
在治多,垃圾及其相关事物,或许是除了高山白云和野生动物外最常见的东西。
这里不缺丢垃圾的容器:绿色的是生活垃圾桶,黑色的是餐厨垃圾桶,井盖般的是地埋式垃圾桶。街角巷口,摆着四五方容量的铁皮垃圾箱;路上有数不清的小型环卫车。在街头环顾,总能看到穿橘色制服的环卫工人在捡垃圾。
垃圾治理宣传物料随处可见。车身、墙上印着的"全域无垃圾",是出现次数最多的标语;路口的标牌上,写着"参与垃圾治理,享受健康生活";小学外墙半人高的照片里,是孩子们在野外捡拾塑料瓶。
当地人对垃圾治理的重视不言而喻。如今,塑料袋在治多几乎绝迹,可降解袋和布袋取而代之,尽管成本要比塑料袋贵两倍。学生要交班费,必须用捡垃圾卖掉的钱。
2025年,治多的 *** 工作报告中提到,全县在去年投资748万元,购置了137套乡镇垃圾转运配套设备。"巩固提升全域无垃圾、禁塑减废专项行动",是 *** 今年的首要任务之一。
不断提升的重视程度背后,是一直在加剧的垃圾增长速度。
上午,当垃圾车驶过聂恰河北岸时,沿途的快递网点前早已排起长队。10年前, *** 要一个月后才能送达治多,"现在最晚一个星期,快的只要两三天。"
这两年县城的快递网点,已经从邮政一家,发展到近10家不同的快递公司。"每个网点平均每天来七八百件快递,多的时候上千件。"一家快递网点负责人说。
中午,外卖员迎来送餐高峰。这座高原小城每天产生约2000个订单,隔壁县的年轻人也被吸引来跑外卖。一位骑手回忆,订单几乎全和餐饮相关。县里数不清的餐馆、上百家超市和十多家饮品店,让他每天都有送不完的单。
他仔细算过,"一天至少上千个食品包装经我的手。"
下午,垃圾车陆续开进填埋场。白天的填埋坑,被流浪狗、秃鹫和乌鸦占领。垃圾车背向填埋坑,液压臂"吱吱呀呀"地抬起,接着后盖打开,垃圾被推进在坑中。倒完固体垃圾,司机打开污水箱阀门,黑褐色的液体倾泻而出。
秃鹫更先展翅扑去,双爪牢牢扒在垃圾堆顶宣告 *** 。十余只流浪狗紧随其后,争抢着骨头和剩饭。乌鸦站在防护栏上,不时发出嘶鸣。
腐烂的蛋白质、方便面调料包和辣条的味道席卷着四周的空气。泪腺更先承受不住 *** ,"辣眼睛",一名研究者当场闻过后,觉得"那味道在肺里一整天都散不去"。
走进填埋坑,来到靠近山脊的上风向,熊粪味逐渐变浓。那是糖、谷物和蛋白质共同发酵产生的酸味,闻着像"泡坏的酸菜"。
密集的熊粪和掌印一直向山脊延伸。垃圾场周边的铁丝围栏被扯开一米多的空隙,看起来熊正是从此进出。连接填埋坑的坡地因为被熊踩过太多次,草皮已经褪去,变成土坡,有了台阶的形状。
"已经被熊群踏成一条清晰的兽径了。"近些年,学者周鹏(化名)也曾来到此地田野调查。自2017年以来,他一直在青藏高原从事生物多样性研究,持续关注人熊关系及区域生态安全问题。
填埋坑的白色防渗衬层上,散落着先被熊叼走、后来遗弃的垃圾。有面粉袋、鸡蛋盒,各种零食包装袋,其中辣条和巧克力出现的次数最多。扒开一团熊粪,常能看到辣椒碎、玻璃碴和糖果包装。
这让周鹏感到担忧。近年来,他在对*棕熊食性分析时发现,个别*棕熊的粪便中出现微塑料,主要来自塑料瓶和编织袋。"长期摄入微塑料,势必会对*棕熊的健康造成不利影响。"
垃圾填埋场的值班记录表显示,八月的一天里,8辆压缩垃圾车共运来36吨生活垃圾。9月17日15时许,记者在现场看到,一个小时内,有13辆垃圾车来倾倒垃圾。除了 *** 运营的垃圾车,也不乏牧民或商户的私家车。因为周边没有垃圾回收点,他们便定期自行清理垃圾,运到填埋场倒掉。
在国标《生活垃圾填埋场污染控制标准》中,有两项规定与觅食的熊群有关。一是应在填埋场附近建设围墙或栅栏等隔离设施;二是每天都要填埋垃圾、覆盖作业面,保证没有垃圾长期暴露在外。
观察过玉树州的几个有熊觅食的垃圾场后,有学者发现,这两项很难达标。一是建造足够高、密、结实的围栏成本不低,二是高原缺土,很难找来足够的沙土每天填埋垃圾。
高原垃圾场想防住不断学习、变化的熊,"几乎是不可能的。"

▲9月20日10时许,一辆载重25吨的压缩垃圾车驶过治多县主街道,居民听到熟悉的《兰花草》旋律,纷纷出来倒垃圾。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才仁关于熊的最早记忆,是奶奶口中的神话故事。因为它们能直立行走,在藏地甚至流传着棕熊和人是兄弟的说法。"熊是象征吉祥的动物",也是不少牧民的共识。
熊伤人是极小概率的事,更别提吃人了。熊是那种"只要不去惹它,它绝不会主动招惹你"的动物。即使在山间意外相遇,它也会立刻逃离,更直接地说,"熊是怕人的动物。"
"可最近10年来,熊越来越不怕人了。"
几乎每天,才仁的姐夫都能看到熊下山转悠。每周至少一晚,他会被熊爪划过铁皮的尖锐声吵醒。
他家的冬窝子是个黑顶彩钢房,在海拔接近5000米草山上,算得上方圆百公里内最显眼的人造物。即便姐夫专门选了与土壤近似的赭石色墙面,但对熊不起作用,"它靠鼻子闻的。"
熊砸坏过门、撞烂过柜子、拉掉过抽屉。姐夫索性敞开门,把米面油摆在外面,零食放在桌上,"只要别砸家具,就当是招待它。"还养成进门前先吼两句的习惯,"向它打声招呼,不然迎面撞上就完了。"
研究者对这种大型动物有另外的认识:在青藏高原生态链中,熊是一个重要的角色。
"*棕熊是高原上的益兽,对生物多样性保护和维持生态系统稳定具有重要作用。"因为食腐,它会分解掉大量动物尸体,防止瘟疫发生。它也在调节高原啮齿类动物的数量,据统计,一只成年*棕熊每天要吃掉11~16只鼠类动物,"对草原的保护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但人类定居点(冬窝子)里囤积食物和生活垃圾的出现,正在改变它们的选择。作为兼具主动捕食与食腐习性的机会主义者,*棕熊能够快速利用这一"新型"食源,"捡垃圾比刨坑轻松多了。"周鹏说。
北京大学动物学博士吴岚发现,熊获得人类食物的利益代价比(食物能量与取食代价的比值)是挖旱獭的70倍以上。熊平均每挖1立方土,才能捕获一只旱獭。
在另一项调查里,研究者对青海省治多县及曲麻莱县的棕熊粪便样品进行食性分析,发现其中27.4%的棕熊粪便样品含有人类的食物。
根据既往的研究,藏马熊可能的数量在5000到6000只。不过牧民的印象里,这两年熊明显变多了,以前最多三只熊同时出现,现在五六只熊一起下山的景象越来越多。熊也变大了,"以前熊是瘦长的,现在肚子圆滚滚。"有学者发现,曾经的熊体重一般不超过90公斤,如今却出现近200公斤的熊。
*棕熊的生育模式也出现了变化。通常,*棕熊每胎产下1至2只幼崽,但周鹏通过布设的红外相机监测发现,部分棕熊个体每胎竟能产下3只幼崽,这一现象提示它们的生殖行为可能受到环境因素或食源变化的影响。
更令人担忧的是,熊的习性也在发生变化。原本作为独居动物,熊有极强的领地意识。但在垃圾场觅食的熊,同吃一堆垃圾的情况相当常见。作为青藏高原上体型更大的捕食者,"曾经的一方霸主",现在竟在流浪狗吠叫中,默不作声地埋头翻垃圾。才仁有些难过。
熊出没的时间也变得难以预料。草山的熊习惯在白天刨洞捕食,但垃圾场的熊则习惯晚上觅食。垃圾填埋场附近的不少居民表示,曾在年底零下20多度的夜里,见到过成群的棕熊来垃圾场觅食。
通常,成年藏马熊的年活动范围约七千平方公里,日活动范围达十余平方公里。"如果它意识到垃圾场有稳定食源,日活动范围可能缩小至两三平方公里。"周鹏表示。
事实上,有学者已经发现,相比草山上的熊,垃圾场附近熊的活动范围缩小了上百倍,"就只在垃圾场周围转。"
"虽然造成差异的因素有很多,垃圾场只是其一。可依然令人担忧。"这位学者担心,熊因为越来越依靠垃圾,逐渐丧失野外捕食的能力。
然而,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这种担忧正在真实发生。一位长期在三江源地区从事生态环保工作的公益机构负责人表示,母熊带幼熊来垃圾场觅食的现象,正在不断增多。因为通往垃圾场的山路陡峭,母熊甚至会教小熊如何下山更快。
而才仁姐夫和不少牧民发现,小时候经常见到熊在草山上刨坑,叼走土拨鼠的场景。可现在,土拨鼠的残骸、熊脚印、刨过的坑和熊粪都越来越少了。"是不是熊都去垃圾场了?"他们猜测。
无论如何,熊不再是以前那个值得尊敬的动物。频繁地造访和伤害,让人们开始认为它是"小偷""祸害"。即便是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也不止一次听老师讲起熊闯户伤人的事。
"如果看到它,我一定要打跑它。"一个7岁男孩挥了挥胳膊。

▲9月19日上午,距离县城约10公里的才仁家的冬牧场上,一处草场遍布鼠兔和旱獭挖出的洞,不同于远处山坡上牦牛吃的细长草毡,此处土地上只覆着一层根系较浅、紧贴地表的植物。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
看到卧室被熊扒开的窟窿后,才仁从网上买了电围栏,装在老家周围。220伏的电压,"不致死,但能让它长点教训。"
这也是玉树州部分县镇垃圾场采用的防熊措施。有志愿者曾看到,熊尝试低头钻过电围栏时,遭到电击,但立刻往前一蹿,最终还是闯进垃圾场。他担心熊会快速学习,进化出躲避电围栏的技能。
此外,电围栏本身高昂的安装维护成本,也是大部分垃圾场和牧民无法承受的。
从理论上讲,"隔绝人与熊",是唯一能杜绝熊来垃圾场觅食的办法。
在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灰熊来垃圾场觅食的历史,可以追溯至19世纪90年代。直到1967年,为了降低灰熊对人类食物的依赖,公园关闭了垃圾场。
而在北美的科罗拉多州等地,当地人发现熊吃人类食物或垃圾时,会直接将熊击毙,"这是红线。"一位在北美和三江源地区观察过熊类的博士生说,如此高敏感的处理方式,就是为了斩断熊对人类食物产生依赖的可能。
但在中国,熊是保护动物,猎杀是违法的。更重要的是,牧民希望与熊共处。
除了不愿杀生,有的牧民也会同情熊的遭遇。"它在垃圾场吃的都是残羹剩饭,不如吃土拨鼠健康。"
美国也广泛使用防熊垃圾箱和防熊储存柜,它结构牢固,想打开必须触碰机关,机关设置在只有人手能伸进去的入口里,熊掌塞不进去。
在周鹏看来,相比于电围栏,为牧民安装铁丝网围栏和防熊垃圾桶的初期投入成本较低,但垃圾处理的成本却变高了。"垃圾最终还是要转运到垃圾场,若挨家挨户地收,收集成本很高。"
有学者和公益机构负责人谈到,从生态环保的角度看,"垃圾熊"现象是当地垃圾治理问题的集中体现。
"如何做好干湿垃圾分离,如何不让垃圾长期暴露在外,是目前最难解决的两个问题。"一名在当地从事多年环保工作的公益机构负责人表示。
20世纪80年代末,美国学者理查德·哈里斯来中国西部从事野生动物研究时就提示,在人熊长期共存的地区,熊和人类靠得太近,"危险地占据同一生态位,而且哪个都不愿意轻易放弃。"因此相较于保护棕熊,更应重视协调人熊冲突。
近40年过去,这一描述依然适用于今天的青藏高原。县城不断扩张、牦牛还要吃草,熊的活动区域不可避免地与人类发生重叠。
牧民的担忧更加长远。当垃圾场的熊越来越多时,草场上的鼠兔也激增了。
才仁家的夏牧场上,数百平方米的草场布满密密麻麻的鼠兔洞,原本没过小腿的草毡已经褪去,只有一层贴着地皮的发硬的植物,"等天一冷,风一吹,这些也都刮没了。以后不会再长草,牦牛吃什么呢?"
熊都跑去吃人的食物和垃圾,就没有熊会来吃鼠兔和土拨鼠了。牧民觉得这不是臆测,小时候他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熊在草山上刨坑,"脑袋伸进洞里,一下叼出只土拨鼠。"但现在,在几百平方米的草地上,一个月也难发现一个熊刨下的坑。
周鹏在和牧民的访谈中也多次听到这一情况。他认为,如果熊长期依赖人类食物和垃圾,对啮齿类种群的生态调节作用可能减弱,从而导致啮齿类动物数量增加,进而对草场结构和植被覆盖造成负面影响。在青藏高原以群落结构相对单一、物种丰度较低的生态系统中,这种干扰可能削弱生态系统的稳定性与功能完整性。
尽管也有学者并不认同这种简单的因果关联,但也不得不承认,在生态环境极其脆弱的青藏高原上,这位青藏高原更大的捕食者一旦改变习性,将会对生态链产生难以预测的影响。
眼下,治多县城里,垃圾车的《兰花草》依旧每天在晨雾中响起,那道防熊的警示牌也依然立在国道旁。到了晚上,熊群又准时出现。熊在垃圾场里翻找的,是它们的当下,而鼠兔在草场上啃噬的,可能是人与万物共同的未来。

▲9月18日11时许,治多县中心街道两侧林立着上百家店铺,路首的两家连锁饮品店的音响里,不断播放着藏汉双语广告。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