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细细勾勒,人人都是传奇。“历史缝隙里的人”旨在调动密匝的清代史料,打捞历史夹缝中的跌宕人生。
如果把晚清历史比喻成一台戏,对慈禧太后有一饭之恩的吴永可算个著名龙套。他与众多名角共过事、同过场,却从没有惊艳的亮相、大段的念白,更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治晚清史的学者,几乎无人不引用他的口述回忆录《庚子西狩丛谈》(以下简称《丛谈》):为戊戌变法引、为庚子事变引、为清末新政引、为丁未政潮引,还为慈禧、光绪、李鸿章、张荫桓、荣禄、张之洞、岑春煊、瞿鸿基等等一引再引,却极少有人为吴永本人而引。
吴永的经历,代表着一类人,他们惯作串场戏,串起富极贵溢的帝王将相,却将自己遗落下来,压缩成工具、符号,或是画外音。而本文要做的,就是把这样的人生打捞出水。为皎月旁的星、大树边的草、鹤群里的鸡,描绘出一幅不作陪衬的独立画像。

电视剧《慈禧西行》中的吴永
名卿名相尽知音
吴永的命数里,有一古今罕见的大幸运:他生于边鄙,科名不显,勋业不扬,但“朋友圈”层次之高,实在令人咋舌——凡晚清史上响当当的大人物,或恩或怨,或姻或谊,在他的人生路上,挨挨挤挤,简直到了俯拾皆是地步。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婚姻。按照传统门当户对原则,吴永出身小官吏家庭,但先后所娶四位夫人,一位是曾纪泽之女,两位是盛宣怀堂妹,由极贵而极富,仅这做女婿的运道,就非常人所能及也。
由寒门子弟一跃而成侯府东床,因缘际会必不可少,而为之铺设天梯的中间人,报出名来,也尽是如雷贯耳的世间英物。吴永字渔川,又字槃庵,别号观复道人。他本籍湖州,却于同治四年出生在极偏远的四川西昌县衙。查询同治四年前后的《缙绅全书》,时任西昌县巡检名吴德桢,浙江归安人。核之吴永次子、著名语言学家吴宗济先生口述家族历史:“我们这一支按辈分说,名字里分别有芳、名、延、祖、德、厚、学、继、昌、期等字......父亲是厚字辈,我是学字辈,不知什么缘故,父亲已不按这些字起名。”可知这位远道而来的吴巡检,大概率是主人公的尊亲。

吴永之子,著名语言学家吴宗济先生
光绪四年,虚岁十五的吴永没了父亲。西昌地僻,非所宜居,所以母子孤孀迁居成都,过起节衣缩食的艰难生活。吴永天资聪慧,开蒙时已见端倪,后虽贫寒无力延师,但凭着假亲借友,刻苦自励,到二十岁时,也学成个通经达史,优游词章,乃至工绘画、晓音律、摹刻汉印的雅俊之才。他在光绪十年获得秀才身份,后因法越搆难,战端再起,便投至川籍名将鲍超幕下,充作军中文案。鲍超勇悍无比,在湘军中,与多隆阿并有“多龙超虎”之称。中法战争爆发后,他人虽年迈,仍奉诏募兵,奔赴云南前线。吴永附丽之,驱驰于冰天炎瘴之中,促成人生之一段重要经历。
次年,清廷与法国议和,鲍超负气撤回,吴永也辗转来到长沙,靠刻章卖画聊为生计。很快,他的贵人缘又发挥了作用:回乡养病的道员郭庆藩听闻他的才华,将其延揽在家,算作私人秘书,而庆藩的叔父不是旁人,正是蛰居故里的洋务先驱郭嵩焘。吴永年轻好学,做事殷勤,几番往来,就得到老辈赏识。他跟随郭嵩焘学习古文义法,不数年,笔下工夫大有长进。
不过郭氏是下野大员,又因为办洋务、搞外交,名誉备受指摘。弱冠之年的吴永随他左右,难免耽误前程。郭嵩焘爱才而乐见其成,于是修书一封,将这个年轻人荐至京师,到大名鼎鼎的户部侍郎、勇毅侯曾纪泽府邸坐馆教书。关于曾纪泽,泛泛的介绍实在显得冗余。除了清王朝擎天一柱——曾国藩长公子的身份外,作为晚清外交史上的头面人物,他与郭嵩焘既是乡党,又兼同道,对其所举之人,自然照顾有加。
在曾宅,吴永的日常工作大抵不过起草文书之类,但渐渐的,他得到二 *** 广珣青眼,谈起打破常规的西式恋爱。曾国藩是恪守传统的理学名家,对子女婚姻也显得保守,多选湖湘故老特别是湘军袍泽联姻结媾,而曾纪泽常年出使,一家人的思想也属新派。据说吴永擅弹琵琶,有一天,二 *** 循着琴声找到他办公的书房,见一后生相貌俊秀,墙壁上挂着自绘的丹青,书法也不同凡响。就这样,千金 *** 爱上穷书生,礼贤下士的曾侯也肯于促成。光绪十四年,二十四岁的吴永与二十二岁的曾广珣在京完婚,无名小子成了勋门至戚,一条青云路俨然铺就眼前。
可惜,小夫妻成亲不过两年,支撑家门的曾纪泽就一病不起,五十出头英年早逝。吴永从北京到长沙一路护丧,总算无亏半子之道。至于曾二 *** ,按照吴宗济追述,她在婚后一年就死于难产,比乃父辞世更早。但更可信的说法当然出自丈夫吴永,《丛谈》中提到:“余先室曾夫人,于前一年己亥小除日逝世,未有子女。”己亥即光绪二十五年,可知广珣以三十三岁寿终,夫妻虽未偕老,究不至于缘浅如斯。

吴永岳父曾纪泽
岳父早亡,必定使吴永的前程受到影响,且他无甚功名,又乏劳绩,入仕之初,也难免论资排辈,翘首煎熬。光绪十九年,吴永捐纳知县,分发直隶试用,挨期五年,终于在京北怀来县补授实缺。而后小心翼翼,勤恳供职,与寻常读书做官者一般无二。不过,曾家女婿的身份,到底带来许多隐性好处,特能使他以世交晚辈姿态,穿梭势要,增广见闻。
《马关条约》签订后,他被推荐到李鸿章身边,帮办《中日通商行船条约》谈判事宜。此时的淮军领袖谤满天下,门庭冷落,也同所有失意老人一样:负气、怀旧,爱唠叨。吴永心细,且有陪伴郭嵩焘的现成经验,于是很快承担起倾听任务。二人身份、阅历虽有天差地别,但一个更具话题性的交集摆在面前——曾文正公。只要说到这位“你太丈人”“我老师”,亲近之情,自然溢于言表。因为吴永是局外人,又有通家之好,李鸿章同他讲话,往往嬉笑怒骂而无所顾忌。我们今天常见的,关于这位晚清柱石的人生经验、政治牢骚,譬如“挺经”“裱糊匠”“痞子腔”以及怒斥袁世凯、受赠美国总统手杖之类,都出自《丛谈》转述。这些纵横捭阖的政坛辛秘,后人观之,尚且啧啧称叹,吴永耳濡目染,默化于心,到后来为官办事,总能有些启发帮助。
一年后,李鸿章出使欧美,商约事宜改由折冲樽俎,乘时得位的外交家张荫桓接办。吴永奔走门下,随张办事,相处也颇融洽。光绪二十三年,张荫桓向朝廷保奏人才,其所举如赵尔巽、伍廷芳等,都是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吴永附骥其后,也搭上“尽先补用”的便车。不多久,前任怀来知县病故开缺,吏部将吴永的名字奏上,使他得到人生中之一个官职。
一系列铨选程序,恰在戊戌年夏天完成,待要拖到深秋,怕就成了镜花水月——百日维新失败后,红极一时的张荫桓骤然失势,几乎与“六君子”同做刀下之鬼。然而板荡见人心,从张氏罹罪后吴永的表现来看,他确实算得个有情有义忠厚君子,不枉当轴诸公们推心置腹。侥幸逃生的张荫桓被慈禧太后下旨发往新疆,因为时间促迫,不及备齐行装。难得尚未抵任的吴永百计张罗,勉强凑出五百两银子,赶到天津途次为之饯行。二人相见惨恻,惟有垂泪而已。后来张氏在新疆被刑,死讯也借吴永口舌,传到慈禧耳中。这样的历史“异数”,不能不令人唏嘘怅惘。
平生祸福最无端
很快,三十五岁的吴永莅怀来县任。此前的他,虽然历军旅,办商约,随侍过鲍超、郭嵩焘、曾纪泽、李鸿章、张荫桓五位巨擘,但所从事的,都只是文字秘书工作,并不具备独立办事经验。然而此时的京畿,形势已极紧迫。朝中政局波谲云诡,辐射到地方官场,干脆就是剑拔弩张。吴永上任未几,由山东蜂起的义和团势力就不断向北蔓延,津、保各县神坛林立,怀来也无从幸免。义和团的排外口号本就与民间积怨相互契合,吞刀吐火的法术神技,更令男女老幼趋之若鹜。加之朝廷态度暧昧多变,与列强交恶后,更许以“义民”,大为倡导。所以光绪二十五年夏秋以后,直隶境内的拳坛信仰已如山呼海啸,自缙绅而至妇孺,无不拍手顿足,汲汲翘望。畿辅大僚如总督裕禄、臬司廷雍,都是义和拳的忠实信徒。他们放下做官的体统,与大师兄们称兄道弟,共同创造圣母临凡、刀枪不入的神话征验。更有甚者,还奖励拳众焚教堂,杀教民,又命地方官为之供应,钱粮军械,拱手奉上。
在这个热火朝天的氛围里,吴永是不合时宜的。他跟着洋务泰斗浸淫多年,总归晓得枪炮厉害,不能血肉相搏。而狂热中的理性无疑是危险的,抑制拳势,甚至仅仅是不予合作,就足以让直隶官员陷入死地。譬如同样不合时宜的藩司廷杰,不但被同事廷雍排挤黜落,离任时还遭拳民当众 *** ,回京途中又遇重重拦截:“自保定至京师,三程之路,凡历十余天而后得达,随身行李衣服,掠夺俱尽,抵京师仅存一身,面目都失,狼狈殆无人色。”
吴永先在怀来禁拳,殆其势若燎原,也只能佯作镇定,虚与周旋。拳首见他违拗,不免施以颜色,其如跪拜焚表、捐香赎罪,县衙纵火,截取书信,“凡无理取闹之事,亡虑数十百起,细琐口舌,几于无日不有”。幸而他在本县官声不错,百姓实心拥戴,绅士乐于调停,“以是拳众虽挟有积嫌,而牵于怀人公论,尚不敢无端加害”。
与作神作鬼,喊打喊杀的大师兄相比,更大的麻烦还在官场内部:臬司廷雍早已将他视为汉奸,放出话来:“吴令若非曾氏婿,早当立予参劾。”廷杰落职不久,吴永就收到省城命令,叫他与威县孙毓秀两缺对调。威县远僻,不及怀来地当冲要,邻近京师。孙某是新任总督李秉衡女婿,在吴永看来,廷雍此举“一以结李之欢,一以置予于毒,一举两得,而表面上又无丝毫可议”。换言之,彼时烽火连天,李秉衡是义和团发展壮大的主要推手,他的女婿行走京畿,自然横冲直撞,旅途无忧。可自己是拳坛衔恨之人,之所以幸免于难,多凭地方长官身份保护,怀来绅民曲为周全。一旦卸篆登程,则重关列卡,孤悬无依,能如廷杰般逃出性命,已属万分侥幸,不定就要遭人毒手,呜呼哀哉。
时至于此,吴永“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连日里辗转反侧,总不得开解办法。然观此君命数,真乃乱世中一员福将。他从一文不名到身膺百里,靠得是接连不断贵人加持,待至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他的贵人运竟也尾随而来,臻于极致。七月二十三日黄昏,正当吴永闷守空衙,与幕僚亲友相对惨恻之际,忽接邻封延庆州一纸公文,内拆破絮粗纸,熨平后,赫然可见:
皇太后、皇上满汉全席一桌,庆王、礼王、端王各一品锅,肃王、那王、澜公爷、泽公爷、定公爷、橚贝子、伦贝子各一品锅,振大爷、军机大臣刚中堂各一品锅,赵大人、英年大人各一品锅,神机营、虎神营随驾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山城小县,忽闻圣驾降临,县衙上下不能不为之惊骇。他们先疑有诈,再细看行文字,又确实出自延庆秦知州亲笔。在《丛谈》中,吴永把此间心态描述得冠冕堂皇:“予踌躇再四,念身为守土官吏,亲食其禄,焉有遭逢君尚患难而以途人视之者?祸福固不可测,然尽吾职而得祸,于心无尤。”但另一处,他的狂喜之情溢于言表:“不意绝处逢生,忽有两宫驾到之一幕。霎时间天旋地转,又别开一世界。虽后来之遭际不知何似,而就此一时境地论,则真可谓太阳一照,万煞全消;八面罗网,同时并脱矣。”天上掉下个西太后,无论乱离仓猝何等艰难,终是他抗拒离任,对付廷雍的更好借口。于是,进退维谷的吴永决定宁可信其有,当即振作精神,布置迎驾。
此时的京城早成一片火海,慈禧、光绪逃难出宫的狼狈,文学、影视中多有演绎,此处毋庸赘言。然而若论乱象,怀来小城也不遑多让。这里城内有拳勇,城外是败兵,内外隔绝,已经全无秩序可言。拳勇占据城门,对着将欲出城的吴永厉声质问:“他们皆已逃走,何配称为太后、皇上!”官绅稍有说合,即被斥为“二毛子”,喊打喊杀。城外是京绥孔道,沿途充斥着从京城溃败而来的散兵游勇, *** 烧,无所不为。县衙厨役虽携带蔬果缒城而出,但行进不过两三里,就被溃军劫掠,鲜血淋漓地回城避难。没奈何,吴永只得将城内事务委托随任的姐丈照应,自点八名马勇,整枪实弹,趁夜色夺西门而出。
由延庆至怀来必经榆林堡,忖度着两宫要在此打尖,吴永率先前往布置。然而好端端一座大驿站,此时居民逃尽,人烟全无,先叫煮好的三锅绿豆小米粥,也被乱兵攫去两锅。吴永只好亲自坐在骡马店门口的石墩子上,马勇们荷枪侍立,一起守护“御用”粥锅。不多时,两宫车驾降临。说是车驾,不过延庆知州的肩舆,与几乘驮轿,七八辆骡车而已。内里慈禧、光绪、皇后、大阿哥、李莲英,并宫眷侍女,个个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至于厮跟而来的王公官弁、骑步兵卒,更是跌跌撞撞,形同逃荒。吴永补授县官,未经御前引见流程,今遭儿头回面圣,九重天子就成了丧家犬,他的世界观一定有着刹那间的崩塌,却不得不马上收束起来,摆出端庄惶恐样子,照在紫禁城一般磕头回话。
他与慈禧的问答截然分作两段,先是平静如常地报履历、问籍贯,又问是何班次,何时到任。慈禧连日狼狈,情绪应激,乍见此顶戴齐楚,礼仪周备外官,那些被仓皇丢弃的安全感、自尊心、身份体验,恍然间又似元神归位,不能不令人触绪增悲,肝肠大动。是以当吴永奏称已有预备,惟恐不及时,这位迹近亡国,却强撑体统的老佛爷忽然放声大哭,向个从未谋面的县官展现自己最脆弱一面,说道:
予与皇帝连日历行数百里,竟不见一百姓,官吏更绝迹无睹。今至尔怀来县,尔尚衣冠来此迎驾,可称我知忠臣。我不料大局坏到如此,我今见尔,尤不失地方官礼数,难道本朝江山尚获安全无恙乎?
太后一行哭罢,又将沿途的苦况、饥寒一气尽述,甚至自嘲如乡姥姥,将吴永作娘家人,毫不见外地先喝小米粥,又要煮鸡蛋,再讨水烟、衣服,絮絮叨叨,全无威严。吴永也好似孝子贤孙,忙前跑后,不但叫太后大为满意,连一向挑剔的内监也生出宾至如归的亲切感,进得城去,连呼“到地头了”。

慈禧
怀来城内本设有康熙帝西巡行宫,可供两宫暂驻,吴永出城前,又征集民房、庙宇、铺面,扫除修整,充作王公大臣下榻公馆。他还号召绅民,将各家各户储备的食物匀出一半,置办米饭、烙饼、蒸馍、稀粥以及蔬干咸菜备用,将来由县衙按价补偿。至于太后、皇帝及宫眷等所缺衣物、镜奁,则由吴永自家翻箱倒柜,拉杂拼凑,总算使两宫栉沐妆饰,仪容稍整。
随着太后逃难到怀来,吴永这个七品知县,一跃而成大清朝廷总跑堂。一壁里宫门传唤,三复往返;那边厢军机有请,日必数次。更有贵胄宫监、随扈军士数千百人,都要由他八面张罗,百计周旋。一天下来,直累得喉咙喑哑,两腿肿胀,靴头磨破露出脚趾,也无暇回家更换。随驾的禁军不能抵御外侮,骚扰百姓却极骄悍。他们在田间掳掠骡马,又到铺肆里搜刮民财。吴永为民父母,不能坐视不理,所以请示懿旨,又与武卫军将领马玉昆商议,将不法游勇就地处决,一两日内,枭首十余人之多。
怀来百姓淳朴好客,又崇拜君主,哪怕朝廷尊严零落至此,仍不失臣民之道,乐于为之供奉。两宫初来时,那些乡间的蔬菜,城里的百货,都由担夫挑着,大筐小筥,屯集街市,而绝无居奇昂价,故意刁难举动。然而一晃到了第三天,只见一簇簇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从京中逃来,却绝不见两宫大驾有启跸离怀迹象。吴永面上应酬,心里犯急:如此小县,偌大朝廷,一驻再驻,就吃得本地官民山穷水尽,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挨到第三天下午,太后终于透出次日启程打算。吴永庆幸之余,却接得军机处一张字条:“本日奉上谕,吴永着办理前路粮台。”这是天大的美差,放在平日,不定叫多少红顶子大员抢得头破血流。然而斯时斯境,放在吴永身上,却叫他诚惶诚恐,不敢承受。论公义:怀来迎驾大费周章,不但劳烦百姓垫资供应,且剿拳勇杀溃兵,已将一应势力得罪殆尽。眼下要他一走了之,将本县绅民的生死祸福全抛脑后,吴永是个讲情念旧的人,过河拆桥,未免五内不安。论私心:他的官卑职小,虽得太后一见如故,而骤膺要差,必定遭人妒忌。如今大清王朝前路未卜,战和不定,当个县官脱身容易,真做上两宫西逃都总管,万一调遣不灵误了大事,众矢之的的下场,只怕难以逃脱。后者不能诉诸于口,他也只好拿着前者当理由,求管事的亲王、军机帮忙辞卸。众人多不理会,惟有浙江老乡王文韶出个主意,叫他求武卫军留一队人马在怀来防守,免得兵匪两道骚扰蹂躏。
既然辞差不成,吴永也只得回署安顿,做好远行准备。他身边无妻无子,只有寡嫂幼侄,并亲戚、幕客、家丁随任过活。家国破碎,关山千里,共患难的亲友们洒泪诀别,都做好不复相见的心理准备。次日一早,吴永单偕姐夫就道,开启波折 *** 的随扈旅程。行至宣化,他被晋升为知府职衔,算是临危救驾的报功之典。
须信为臣难上难
自上了路,吴永的麻烦就没有断过。他身无一文之饷,手无一旅之兵,既担个粮台名义,诸色太监、王府豪奴、大小京官,就挨次问他来讨供应。文讨也还罢了,更有武讨的,实在骇人。他上任之一天,就遭武卫军兵士举枪扬刃,强索军饷麸料。吴永郁气奔涌,放声大哭,哭得众人悻悻散去,权且解此一围。他左思右想,自忖无法胜任,干脆壮着胆子向慈禧进言,保举甘肃布政使岑春煊总办粮台,自己等而下之,改作会办。
岑春煊是清季强力人物,曾与袁世凯并噪大名。在吴永笔下,此人是个躁妄骄横,将恩作仇的野心家。联军入都后,他为求幸进,万里勤王,虽博得慈禧好感,却不为中枢重臣所喜。吴永算着他官职高,又提兵带饷,性气任侠,故而为之保荐。岂料陪王伴驾不是作县一方,即此一举,自以为得计的吴永就落得两面埋怨:军机大臣嫌他擅作主张,斥曰:“尔保岑三为督办,亦须向我等商量,乃径自陈奏耶?此人苗性尚未褪净,如何能干此正事!”至于岑春煊,于此差虽是万般称愿,却嫌吴永官小,拾他的余唾,未免自损身价。所以不但不肯领情,反而当面诟呛:“谢尔厚意,乃以此破砂锅向我头上套,令我无辜受累。”
同样的错误,吴永一路上犯过多次。他的人情味很重,虽有上进之心,却无机巧之术,故能让阅人无数的长者推诚相待。然而御座之下,人与人尽真诚、说实话的美德,却最容易埋下猜嫌嫉妒的种子,一着不慎,引火烧身。慈禧与吴永投缘,每每陈奏公事完毕,都要温言霁色,和他随意闲聊。他做地方官的,对民间疾苦无不周知,所以“每问一事,必根端竟尾,娓娓忘倦,往往至一二钟之久,方始告退”。这些话说得浅了,不过新鲜见闻;但凡说得深些,就成了亲重近臣壅蔽圣听的一大罪状。“壅蔽”就是今天常说的“信息茧房”,对君主的壅蔽,大多来自官僚上层、宫廷内部的刻意编织,且往往心照不宣,配合默契。吴永是更高权力身边的“外来人”,哪怕噤口不言,也足令旁人警惕,更遑论“根端竟尾”,信口漫谈。
很快,他就得到总管太监李莲英的“亲切”点拨:
一日在西安行宫,李监忽附耳告曰:“尔已闹大乱子矣!”予惊问何事?曰:“尔昨日于老佛爷前曾作何语?今日诸军机入见,均大碰钉子。老佛爷厉声诘责,谓外间种种情形,尔等平时何无一语奏闻,直是朦胧我母子耳目?诸军机相顾失色,咸不知所对,只有相率免冠叩头。我想必因尔语及何事,老佛爷乃如此发怒。诸军机必且抱怨于尔,须当注意。”
更有甚者,则是全班军机的集体告诫:
一日在军机房,荣、王两中堂、瞿尚书咸在座。王中堂忽正色语予曰:“渔川,我与尔系同乡,不能不向尔正告。尔今日召对,乃至二点一刻之久,致我等久候,究竟所说何词?以后在本等范围,自可简单明了,扼要陈奏。切勿东牵西曳,横生枝节。天泽之分,奏事有体,非儿戏也。”予唯唯而退。荣、瞿皆默然无言,然窥其容色,似皆深不惬于予。盖诸公会议,或许正议论予事也。
不但在太后跟前口舌犯忌,吴永与同办粮台的岑春煊、俞启元也多有龃龉。岑春煊行事霸道,对地方官吏常加苛责,凡供应稍迟者,便疾言厉色:“看尔有几个脑袋!”吴永同病相怜,往往代为缓颊,甚至转请内监舒通。岑之于吴,既不屑,又恼火,以致独断专行,节节刁难,甚至在行宫门前揪住衣襟,挥拳欲殴。俞启元是贵公子出身,由刚毅保举,也搭上会办粮台的便车。此人更爱挑拨是非,常向吴永诋毁岑氏,待其随声附和,又添油加醋转告于岑,反复唆弄之下,使岑吴势同水火,而自家从中渔利。
待行至太原,吴永已将枢机近臣得罪殆尽,只碍于太后宠眷,不敢公然动作。于是,众人想出调虎离山办法,以南方各省解饷迟滞为名,请派吴永、俞启元前往督催。慈禧虽迟疑不舍,却耐不住军机大臣合词共请,有理有据。最终,大伙儿“拔去眼中钉,张开两眼笑”,将这不知深浅的“暴发户”远远打发到湖广去了。
虽被内外夹击摆布出局,然而此去湖广,对吴永却是大大的好事。头一件是经人说媒,迎娶新妇。在外官看来,吴永眼下红得发紫,既属鳏居,说亲保媒就是更好的结交办法。是以他初到汉阳,正事未办,就有首府余肇康为之牵线,订婚许氏。次年正月在鄂完娶,婚礼的一应开销,自然也由湖北同僚凑趣相帮。钦差公干娶媳妇,放在承平时代,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且必定招致科道非议。如今京师沦陷,国将不国,南方各省天高皇帝远,矫诏抗命尚属寻常,又遑论儿女情长,人伦小事。
两个月后,吴永公事完毕,遂将新婚妻子寄居岳家,只身回行在复命。两宫自西安回銮前,他寄出家信,要夫人北上河南,途次见面。岂料家眷行至许州,夜宿旅店,竟遭二三十名强盗明火执仗,破门而入,不但抢劫银洋、首饰无数,且开枪致亲兵、家丁二人重伤。许氏少年妇女,经此一劫,大受惊吓。时逢乱世,丈夫宦海颠簸,夫妻间也不能从容聚处。据吴永《年谱》及《吴宗济口述史》记载,吴永初到广东即纳妾,光绪三十一年续娶盛宣怀堂妹为继室。由此推断,许夫人亡故当在光绪二十九、三十年前后,笼统计之,成婚不过一两年光景。
在湖广的第二件好事,是与张之洞攀上交情。这位疆臣领袖对两宫情状极为关切,既见吴永,便如旱苗之盼甘霖,连日交谈,亲切异常。吴永惯能得长者之心,在张跟前也不例外。二人的话题很快深入下去,言及最敏感的帝后关系,以及大阿哥溥儁作何处置。在张之洞看来,庚子祸端,皆因载漪父子图谋皇位而起,务必及早将其废黜,才能安定内外,促成和议,且此事必须要由慈禧亲自提出,而不待洋人指令。事关重大,不能见诸笔墨,他希望吴永代为面奏:“但言张之洞所说,看君有此胆量否?”吴永痛快应允,回到行在后,也充当起张氏的情报员,屡次致以密电,汇报两宫消息。
不过大阿哥一事关系国本,吴永吃够了多嘴的亏,再不敢轻举妄动。他先以此说叩问“颇相契爱”的军机首辅荣禄,感受了一番空气冻结的压抑:
荣时方吸烟,一家丁在旁装送。闻予所述,但倾耳瞑目,作沉思状,猛力作嘘吸,吐烟气卷卷如云雾,静默不语。吸了再换,换了再吸,凡历三次,殆阅至十余分钟,始徐徐点首曰:“也可以说得。尔之地位分际,倒是恰好,像我辈就不便启口。但须各外慎重,勿鲁莽。”
得到荣禄首肯后,他才觅得太后欢喜光景,乘机进言。所幸未触逆鳞,只得了句“尔且谨密勿说,到汴梁即有办法”。后值回銮,路过开封,果然有将溥儁撤去大阿哥名号,立即出宫之旨,吴永两下对照,自是心照不宣。
既言此等大事而未得咎,他的胆气又壮了不少,某日以为时机成熟,就准备为徐用仪、许景澄、袁昶三大臣讲情翻案——三人因反对向列强宣战被杀,舆论痛惜,视为奇冤。不料此言一出,激得慈禧“脸色一沉,目光直注,两腮迸突,额间筋脉悉偾起,露齿作噤齘状”,厉声道:“吴永,连你也这样说耶!”他从未见过太后发怒,登时汗流浃背,惶悚不可名状。《丛谈》行文至此,便将话头岔开,说起庚子之乱的始末缘由。其信息来源多出慈禧缕述,亦有别处风闻,几下里夹杂而论,遍及罹祸五大臣、刚毅、赵舒翘等诸多人物,在晚清史研究中颇受重视。
慈禧之于吴永,委实相待不薄。其由鄂返秦,及回銮途中,凡有赏赐,都和王公重臣别无二致,至于加官进爵,更是从快从优。辛丑年五月初六,他因张之洞保举简放道员,和徐世昌、孙宝琦同日引见——此二人民国时分任总统、总理,吴永先与齐肩,后别云泥,回想起来,总是感慨万千。同月,又正式补授广东雷琼道要缺。照他的本意,总以补去湖广,能借香帅荫蔽为佳。但时谚有云:仕途通,放广东。雷琼道进项充裕,慈禧出于偏爱,特将他补在这个肥缺。
前程既有定论,南下自是题中之义,可太后用他顺手,特旨缓赴新任,照旧承应宫门差事。回銮路上排场浩大,与西逃的落拓大相径庭,吴永督办前站,在外人眼里,正是辉煌无比,顶括括的吴大人。可他行事谨慎,又怜惜地方官办事之苦,所以热官冷做,一行下来,不但自家赔累过万,也耽误亲贵内监借势发财。此前他外差湖广,岑春煊已将各宫太监打点得无微不至,等他接手后稍加限制,就叫人切齿痛恨:“咱们从前蒙在鼓子里,都被你刻薄死。还亏着岑三讲交道,帮个忙儿,动是整千整百的,作成咱们爷儿吃个肚饱……”太监们抱怨还则罢了,军机新贵如瞿鸿基等,也对他颇为忌惮,所以内外夹击一如此前,吴永被挤出局,也不过早晚而已。
任从蛛网任从灰
銮驾在开封停驻多日,启行前,忽有旨意命吴永往广东赴任。这一去,照例要等六年俸满才能送部引见,倒是荣禄觑着他的圣眷,板上钉钉道:“尔尽放心前去,要回京都还不容易么?早则年底,迟则明春,准可在都相见。”事实上,看好吴永前程的,又远不止荣禄一人。他自开封南行,先到武昌拜望张之洞,而后浮江东下,抵达上海。其在沪期间,如拜客、宴会,以及为江皖水灾捐助善款消息,都由申报刊登,受关注情形可见一斑。莅任广东不久,更与如日中天的盛宣怀结为亲家。这位新夫人名翰玉,号瑶华,芳龄二八,与年过不惑的吴永是地地道道的老夫少妻。她的次子吴宗济回忆:“在政治上、经济上对清朝末年的国家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盛家,肯于把这个16岁的女孩子嫁给我父亲,主要是看好他在庚子接驾之后得到慈禧太后的信任,希望在自己发展的道路上多一个帮手。盛家送亲的时候,据说动用了当时非常先进的运输工具——轮船,场面相当热闹壮观。”
可惜,吴永的仕途远未达到盛家预期,也没能像荣禄盘算的那样,一两年内重回京师。他在广东做了五年官,历经高廉、雷琼、潮惠三任道员,一切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起初,亲朋好友奔走张罗,本地票号愿借重金,为的是怂恿他早进一步,封疆建节:如今朝局已成互市,哪怕根深叶茂,也没有不花钱就能升官的道理。然凭太后眷顾,必能事半功倍,等到物是人非,就难免烟消云散。或许是大风大浪经得多了,事到如今,他做官的心虽未全冷,但到底不算太热,所以谢绝了旁人的殷殷期盼,准备先在广东守分尽职。
然而厝火积薪,适得其反。吴永赴粤不过两年,他的老冤家岑春煊就从天而降,成了泰山压顶的两广总督。岑氏杀伐果断,参人无数,是清季有名的“官屠”。履任两广不久,他就以一道奏折参劾十一名属官,其中十名情节严重,或革职,或永不叙用,或查抄遣戍发配新疆。惟独吴永处分轻微,虽置于首位,却仅拟开缺引见。按照《丛谈》分析,这是明知太后眷注其人,特意将他的小过失,与一众贪官并列书写,看似仰体上心,从轻发落,意在有错必惩,不能越过为首而独罪其余。奏折送至御前,慈禧念旧,欲作留中处置。军机大臣瞿鸿基与岑一气,挺身力奏,惹得太后勃然作色,连叠拍案道:“留中,决计留中!我决计留中定了!”如此一来,不但吴永毫发无损,连其余十人也一并解脱。
虽说处分得免,但近厄于岑、远厄于瞿的处境,使吴永的升迁路难上加难。他在粤五年,两次遇到臬司出缺,虽有太后提名,却每每为瞿氏所阻。直到光绪三十二年丁忧去职,也没能更进一步。
光绪三十四年,守孝期满的吴永改官山东兖沂曹济兵备道。民国元年,又任山东提法使、都督府秘书长;次年调胶东观察使(官制改革后称为道尹),一任十年之久。斗转星移,热闹不堪的北京换了六位总统,倒是吴永的光阴凝固下来,在烟台小城做定了乱世太平官。其间,他的第三任夫人又故去了,妻妹端玉为之续弦,照顾姐姐留下的四子三女。
民国十年,吴永因山东政坛纠纷离任,迁居北京。他用多年积蓄在宣南求志巷置办宅院,先是赋闲隐居,后承国务总理、老友孙宝琦延揽,当起国务院秘书闲差。然而他的年事已高,心志颓丧,于政治无甚留恋,两年后便杜门养疾,靠着佛学、乐器、书法,聊慰桑榆暮景。
著名的《庚子西狩丛谈》在这一阶段成书、付梓,正是吴永闲来无事,意兴飞动的成果。当然,更大的贡献来自浙江籍逊清翰林刘治襄。他早年在济南作幕,曾听吴永席间畅谈,可惜宴会扰攘,话题中断,此后又不复相见。民国十六年,二人陆续到国务院供职,刘氏旧事重提,盛邀吴永开章演说,一众同僚环坐促膝,屏气凝神,听他娓娓滔滔,忽惊忽愕,真仿佛置身天桥,听说书先儿讲《水浒传》一般。刘治襄得偿夙愿,兴奋不已,回家后挑灯铺纸,连写三彻夜,成文七万余,又令儿子、女婿整理誊清,而后持付吴永,请其核正订改,添删润色。刘氏记忆精强,文章雄健,全书以散运骈,一气呵成,写得吴永极为满意,盛称其“笔致纵横,词采磊落,事皆详实,庶可传信”。书稿于当年付梓,很快被翻译成英文,后又有德文、日文译本。庚子事变是晚清史显学,“西狩”“回銮”题材的史料留存甚多,而学者公认之最有价值者,即系《丛谈》一书无疑。

《庚子西狩丛谈》书影
民国二十五年,七十二岁的吴永在家中病逝。他的一生虽然跌宕,又曾站在风口浪尖,但官不高、名不著,晚年平淡,死讯也不能掀起多少波澜。按照传统观念,吴永算是个有运无命之人。他的贵人运一时无两,且不说曾、盛两家许为东床,一应巨擘迭次论交,单凭怀来迎驾的遭际,在旁人看来,也足以使他扶摇直上,成为时代的主人公。然而造化弄人,并没有什么理所应当,“以资则深,以劳则著,以地则近,以眷则隆”的吴永,极其所遇,也没能从道员位上更进一阶,更遑论轰轰烈烈,大展雄才。刘治襄有长篇评议附于全书之末,言及于此,不免连篇累牍代为抱憾,末了干脆顿足捶胸:“嗟夫!岂非命耶!”
吴永的错失良机,被刘归因于“书生结习,倔强自遂,不肯稍贬损以求和”。这大约源于他本人的自我标榜:乱世功名出霸才,在那样的时代里,一切道义的、清高的、克制的美德,都被视为不合时宜,坚守者也注定与时乖违,命不由人。但还有一点,或许出自吴永无意识的心底波澜:他在资望、经验、心智、勇气都不足以自持的阶段,就成了宫闱深处的观察家,以微末小臣,介入到王朝顶层的争权竞宠,尔虞我诈当中,对飞黄腾达一事,抱有刻骨铭心的恐惧与纠结。于是,面对权监重臣的橄榄枝,触手可及的青云路,他态度犹疑,行动迟滞,虽时过境迁未免自艾自怜,但见着山河改色,也不过情仇两空。毕竟,在那国命垂绝,百姓流离,宫殿化为废墟,衙署废为马厩的大劫难中,一人之升沉荣枯,都只是露水浮萍,昙花过眼。所以在《丛谈》评议的后半部分,刘治襄将视野从吴永身上,从渔樵晚罢,闲话兴亡的文人谈资上转移开来,由庚子痛史,而及民众信仰、社会改革、国际地位,洋洋千言,椎心泣血,前尘后事,以待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