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世界精神卫生日全国宣传主题为“人人享有心理健康服务”,旨在促进对常见心理问题和精神疾病的正确理性认知,减轻社会歧视和防止“污名化”。然而现实中,公众对抑郁症等常见精神障碍的认知,仍与疾病真实的面貌存在较大差距。
在多数人的认知里,抑郁症是“情绪感冒”,是持续的低落与悲伤。然而,真实的抑郁症,是一场席卷情感、认知与躯体感受的全面风暴。它不仅让人失去快乐,更蚕食着患者的思考能力、行动意愿,甚至扭曲他们对自我的认知。
10月10日,第34个世界精神卫生日,记者在2025世界精神卫生日绿丝带系列活动——“焕新认知,重回美好”公益科普活动暨抑郁症患者艺术作品展现场,通过对两位抑郁症患者和他们家人的挣扎、努力康复故事的采访以及专家解读发现:抑郁症,远比想象中复杂。
看见我,而不只是看见我的问题
1995年出生的杜蔚因为长期的工作与生活压力,在去年冬天确诊重度抑郁症,但她却始终陷在自我怀疑的漩涡。“我真的有病吗?”这种怀疑并非因为她症状轻微,而是因为她的表现与大众对抑郁症的刻板印象不同。
“我并不像其他抑郁症患者一样拥有严重的躯体化症状。偶尔情绪正常,甚至与朋友相处时能感受到快乐。”这种“不一致”加深了杜蔚的自我怀疑。亲友“想开点”的劝慰反而加剧了她的自责:“为什么我会生病?是不是我心眼儿太小,过于敏感?”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利用疾病逃避现实。“我对自己感到厌恶。我怀疑自己没有生病,只是为了逃避困难找借口。”杜蔚说。
之后,杜蔚感到自己的社交功能开始受损。如同“祥林嫂”般不断倾诉痛苦,时常让她担忧朋友是否已对自己心生厌烦。“但很快,我又会因这些对朋友的无端揣测陷入内疚。”认知功能下降加剧了痛苦,“有时与人交谈,我难以理解对方意思,感觉自己迟钝、笨拙。”
“我整天躺在床上睡觉,妈妈觉得我太懒了。”家人的不理解使情况雪上加霜,“一切都令人疲惫,我累到不想跟任何人任何事产生任何交集。”然而,独自一人时,杜蔚又会觉得自己或许只是懒惰,缺乏自律,“可能我需要学习一下时间管理”。
她不停地更换医院和医生,一遍遍地询问医生自己到底是否患病,又或许只是为了逃避问题和困难在找借口?医生告诉她:“你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反复询问,质疑自己是否患病,其实我已经很多次回答过你的问题了,你确实生病了。你很难受,你应该相信自己的感受。”
与杜蔚的自我怀疑不同,封小达已经戴着“抑郁症”的标签生活了12年,最严重时他曾一度退学。
封小达的成长环境充满不稳定因素:“小学二年级时,母亲被诊断为抑郁症。”父亲每日朝六晚九工作。作为双胞胎中的哥哥,封小达被迫承担照顾妹妹、理解母亲的责任,压抑真实感受,“必须像成年人般承担各种情绪”。
封小达向记者回忆小学放学时的场景:“一推开门,我就看见母亲很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双手垂落,默默流泪。”年幼的他扑入母亲怀中,母子相拥而泣,他并不理解母亲为什么痛苦。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自己、对母亲都产生了更多疑问,“我会恼羞成怒:为什么你总是生气?为什么总是不快乐?”母亲持续的悲伤让封小达痛苦不堪,而母亲也同样无法理解他的痛苦。
高三时,封小达内心所有压抑的痛苦彻底爆发。开学首日,他拒绝到校。封小达告诉记者,那段时间,家人极端的做法让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校园正常学习。
“看见我,而不只是看见我的问题。”封小达讲出了许多抑郁症患者的心声。很多抑郁症患者的身边人,他们都只看到这个人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变得问题频出,却看不见那个痛苦至无法行动的“人”本身。
情绪低落背后是认知、社会功能的严重受损
气温骤降的秋冬季是抑郁症的高发时段,但因季节性情绪失调而产生的“抑郁情绪”却并非都是“抑郁症”,北京回龙观医院中西医结合科病区主任、副主任医师吕梦涵向记者解释:“季节性情绪失调或是情绪抑郁并不能简单等同于抑郁症。前者往往诱因明确,并且通过安慰等,当事人的症状很快会得到缓解,不会对生活造成很大障碍,他们通常也无自杀倾向。后者症状则更为严重,饮食、睡眠、精力、情绪等均会受到影响,持续时间两周以上,对当事人生活造成很大影响,并且无法自行得到缓解,需要医生和药物的辅助。”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儿童精神科首席专家郑毅认为,“公众对抑郁症还存在普遍认知偏差。情绪波动不等于抑郁症。抑郁症状发生率约30%-50%,但抑郁症的患病率仅3%-6%。”
“抑郁症表面是情绪疾病,但情绪背后是认知功能与社会功能的严重受损。”郑毅向记者强调,抑郁症包含三大核心症状:情绪问题、认知问题(自我评价降低、认知功能下降、思维迟缓)以及行为问题,如运动迟缓或激越烦躁。
郑毅特别强调认知功能损伤的危害:“认知功能是我们对社会、世界的判断,认识与沟通的脑功能,主要表现为注意力集中程度、记忆力、执行功能、做事效率以及对事物的判断加工能力。”这些认知功能损伤症状在抑郁症早期即可能出现,却最易被忽视。
“常见情况是,抑郁症患者通过药物治疗,情绪往往快速改善,但动力不足、认知未恢复,患者会产生更错误的判断,认为自身彻底损坏,疾病无法治愈。”治疗方面同样存在误区,郑毅教授告诉记者:“传统评估只关注自杀意念是否缓解等,实则患者可能仍效率低下、功能不全。”抑郁症患者真正的康复应包含情绪缓解、认知功能恢复与社会功能重建。
抑郁症的恢复期比较长,郑毅谈道:“急性治疗期约8-12周,巩固治疗期约6个月,维持治疗期需两年以上。”他特别强调抑郁症复发率高达“50%-85%”,持续治疗至关重要。同时也注意不可随意停药,“抗抑郁药不具有成瘾性,会产生药物依赖的观点是错误的。若突然停药,会导致严重的‘撤药反应’”。
被理解、被接纳是抑郁症患者功能重建的关键一步
封小达的病程转折发生在从澳大利亚留学归来时。“回国前一个月我已无法下床”,更严重的是,“我睡的床塌了一角,我都没有力气修复,甚至无力将床垫移到平地上,我就在倾斜的床面上一直躺着”。
当他向母亲求助时,出乎意料地,她立即回应:“如果实在难受,现在、立即回来。”这与封小达过去的经历截然不同:“过去母亲只接受我以良好的状态出现,十分拒绝接纳我的糟糕与痛苦。”
回国后,封小达发现母亲开始学习心理学知识,“她尝试理解我”,尽管这种理解最初仅是机械重复地在抑郁症家属微信群喊口号,比如“有求必应,无求不扰”,但逐渐地,“我发现她开始允许我、接纳我的碌碌无为和平庸。”封小达说。
这种“允许”体现在具体行动中。封小达确诊抑郁症后出现严重进食障碍:“我会暴饮暴食后再催吐,吐完再吃。因为我深度抑郁卧床时,总感觉与世界隔着一层厚牛皮,对我来说,催吐带来的痛苦是唤醒我存在感的最有效方式。”
触动他的是,母亲不再阻止他催吐,而是“陪伴在侧,不加阻拦,甚至陪同进食”。这种陪伴产生转变性影响:“我能感受到她的理解,她开始允许我、接纳我停留在痛苦纠结的状态,她不再试图解决我身上的问题,而是真正与我并肩,给予支持。”封小达说。
“有一次,母亲在午饭后回屋搂着我入睡,1米9的我与1米6的母亲,我蜷缩在她怀中。”封小达告诉记者,这种被母亲拥抱的体验让他十分有安全感,“让我体验到了久违的、纯粹的母爱。”他说。
随着家人的陪伴和理解,封小达开始进行自我认知的重构。“我开始不再用受害者叙事来思考问题。”这种认知转变是康复的关键。“以前,母亲替我找过很多精神科专家,但我拒绝就诊,认为她在控制我。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事,并且我希望自己变好。”
封小达最终重拾生活的热情与动力:“我今年骑行了2000公里,从山东到浙江。”他的感悟充满了希望:“人生无法选择起点,但可选择未来如何生活。即便起点较他人艰难,需承担困难的人生课题,我仍能决定自己的幸福。”
郑毅强调,抑郁症患者自救首先需正确认识疾病:“要在情绪背后识别症状,不忽视疾病表现,也不过度敏感。”他建议,可使用PHQ-9等专业量表进行初步评估,但明确“量表不能替代医生诊断”。
针对认知障碍,郑毅表示,可通过专业认知训练来改善,同时社会功能逐步恢复至关重要。他特别强调:“保持治疗信心”,治疗过程中“避免过度用药,及时与医生沟通调整方案”。
抑郁症是涉及情绪、认知和躯体多方面的系统性疾病。封小达与杜蔚的经历,郑毅与吕梦涵的讲解,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唯有撕掉“情绪低落”的单一标签,看见背后复杂的认知损伤与躯体困境,理解患者作为“完整的人”的痛苦,才能实现真正的疗愈。这不仅是医学问题,更是一种深刻的社会认知。当社会与个体都能学会“看见我,而不只是看见我的问题”,我们才能为身处阴霾中的人,点亮回归正常生活的道路。
封小达在患病期间加入了“渡过”抑郁患者社区,跟病友互相分享、交流经验。如今病情好转后,他开始在“渡过”担任志愿者,帮助更多病友。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杜蔚、封小达为化名)
【记者手记】
懂得这种病,才能给予真正的支持
因为工作,我常常来到精神专科医院。门诊外的长椅上总是坐满了人,他们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衣着整洁,神态平静,我记得有一次我被一个女孩精致的亮色美甲吸引住了,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们并非放弃了生活,恰恰相反,他们正努力地让自己好起来。
同样因为工作,我采访过许多抑郁症患者的家人。“不理解、不接受”仍是普遍的态度。尽管“抑郁症”已成为大众熟知的词汇,但大家的认知却远远没有跟上。
我们太习惯对情绪低落的人说“想开点”。可对抑郁症患者来说,这句话近乎残忍。当脑内的神经递质已经失衡,情绪早不是意志能控制的。这样的劝慰,只会加重他们的自我攻击:“是不是我不够坚强?是不是我在无病 *** ?”
更令人担忧的是,随着抑郁症被广泛讨论,一种新的认知偏差正在出现。有人说:“现在去医院做量表,谁都会被诊断成抑郁症。”仿佛抑郁症只是一时的心情低落,是脆弱矫情,是钻牛角尖。
不是的。
他们真正需要的,是社会把抑郁症看作一种真实的、系统的疾病。就像高血压需要服药、骨折需要固定,抑郁症也有着明确的生物学基础与临床表现:持续的情绪低谷、认知功能的下降、注意力的涣散、身体的疲惫与失眠……可能不容易被发现,却真实地侵蚀着一个人。
如果我们能认识到这一点,就会懂得如何真正地支持他们:鼓励他们按时复诊、规律服药,而不是因担心副作用而劝他们放弃治疗;把他们看作一个正在经历病痛的人,陪伴他们走过漫长的康复期,而不是期待他们“立刻振作起来”。
那个染着漂亮指甲的女孩,杜蔚的自我怀疑、封小达的绝望与重生,都在告诉我们同一件事:治愈始于被完整地“看见”。看见他们对美好的向往,看见他们沉默之下的挣扎和努力,看见疾病背后,那个始终渴望好好生活的、具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