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个月,位于青海果洛州玛多县卓让村扎陵湖北岸的“采药昆仑”刻石,引发广泛关注与讨论。
9月15日,据新华社报道,国家文物局安排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组建工作专班,调集石质文物保护、秦汉考古、古文字学和书法篆刻等领域专业人员集中科研攻关。经审慎研究,认定为秦代石刻,定名为“尕日塘秦刻石”。
这是我国目前已知唯一存于原址且海拔更高的秦代刻石,矗立河源,补史之缺,意义重大,具有重要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这块12行37字秦篆风格的刻石,经过一段时间沸沸扬扬的学术讨论,算是有了定名,也给争论暂时画上了句号。

青海“昆仑刻石”所在位置。每日经济新闻图
秦代刻石重新回到国人视线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秦代石刻历尽沧桑,石体残毁,文辞漫灭。幸好《史记》著录了其中的六篇,即《泰山石刻》《琅邪石刻》《之罘石刻》《东观石刻》《碣石石刻》《会稽石刻》,而《峄山石刻》则于宋代出现,这就是学界常说的秦始皇在巡幸关东后留下的七篇石刻。
不过,司马迁并未全部收录秦始皇所刻石文,也没有说秦始皇所刻之石究竟有几块,又是出于何人之手,致使魏晋以下,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一千多年后,秦代刻石又重新回到国人的视线。千年的寂寥中,它历经风雨剥蚀,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人们为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进行了多方探索考证,此次定名的“尕日塘秦刻石”就是其中之一。
关于这块刻石,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仝涛率先提出“昆仑实证说”,认为刻石中“陯翳”的古音拟测与“昆仑”存在语音对应关系,结合《史记》中秦始皇遣使求仙药的记载,将石刻定位为秦代探索河源与昆仑神话的实物证据。这一观点迅速获得部分学者响应,但也立即遭遇严峻挑战。
西北大学科学史高等研究院院长曲安京就指出,刻石中“皇帝”称谓存在时间悖论。直至复旦大学刘钊在“古文字微刊”公众号发表文章,通过高清图像重新释读,确认纪年应为“卅七年”,与饶尚宽《春秋战国秦汉朔闰表》中秦始皇三十七年三月初二己卯的记载完全吻合,才化解了历日矛盾。
随后,北京大学董珊在今年8月《金石研究》特刊中又聚焦“皇”字写法,指出刻石中“皇”字短横与边框相接,违背了里耶秦简《更名方》规定的秦代标准写法。对此,刘钊以龙岗秦简、国家博物馆藏始皇诏铜权等实物为证,提出秦代文字存在“官方规范与民间实践并行”的现象,非诏书类文书未必严格执行字形规定。
北京大学辛德勇教授发文《高度怀疑乃今人伪刻——石刻造假新高度》,直言铭文存在年代悖论;北京语言大学刘宗迪教授也在微博质疑,“秦代方士为何寒冬赴河源采药?”清华大学刘绍刚认为石刻章法无纵横界格,不符合秦代官方刻石的庄严范式,也怀疑存在后世仿造可能;北京体育大学衣雪峰副教授进一步指出,石刻字体混用了秦简、秦印甚至东汉碑刻风格,缺乏统一的时代特征。
而杭州师范大学丁万里副教授则提出“因石赋形”的解读,认为高原刻石的随意性恰恰体现了实用记录性质,不应以泰山刻石的标准苛求边疆文书。这些质疑与辩驳,促使《光明日报》推出“秦刻石断代小课堂”,用通俗语言解释“历法验证原理”,科技考古专家更在抖音直播“刻痕显微镜观察”,展示秦代“U型”凿痕与现代“V型”工具的区别。
这场大讨论,在社交媒体上也颇为激烈。有网友质疑“秦代车辆如何抵达海拔4300米的河源地区”,考古队通过公布刻石周边发现的秦代车马器残件回应,推测当时可能通过牦牛队运输、高原适应性休整等方式完成短途科考。
可以说,昆仑刻石的发现引发了秦汉史学界、考古学界与古文字学界的激烈辩论,形成了多学科交叉的学术争鸣场域,甚至突破学术圈层,形成全民参与的历史认知讨论热潮。

青海“昆仑刻石”实物。每日经济新闻图
一场多维度、深层次的学术实践
这场由一块高原刻石引发的全民讨论,最终演变为展示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复杂性的典型案例。争议本身已经超越石刻真伪的判断,成为公众参与历史建构、学界反思研究 *** 、管理者探索保护路径的难得契机。
从这场讨论中可以看出,学术争鸣是活跃学术气氛、促进科学繁荣的重要一环,是推动学术进步的催化剂,也是判别“真科学”“赝科学”“伪科学”的重要手段,同时也是国际公认的学术判断与评价的公正方式。学术争鸣的核心价值,在于通过多元观点的碰撞打破认知盲区,推动研究从初步推断走向严谨实证。
而且,尕日塘刻石的争议超越了单一学科范畴,倒逼秦汉史、古文字学、科技考古、环境史等领域跨界合作,形成了“问题导向型”的多学科研究模式。更难得的是,尕日塘刻石的争议并不只局限于学术圈,而是通过媒体传播转化为公共历史教育的契机,推动公众对考古研究的认知从“神秘发现”转向“严谨探索”。
整体来看,尕日塘秦刻石的学术争论,是一场多维度、深层次的学术实践。它推动研究 *** 从单一考据走向多学科融合,学术规范从权威主导走向实证优先,公共认知从被动接受走向主动思辨,文物保护从经验主义走向科技赋能。
这场多方参与、频繁交互的大讨论,打破了历史研究的“定论思维”,让学界意识到:边疆文物的价值,不仅在于填补空白,更在于通过争议激发持续探索,而这种探索精神,正是学术进步的核心动力。
未来,随着刻石周边考古工作的深入,新的争议或许还会出现,但只要保持“开放辩论、严谨实证”的态度,这场围绕一块高原刻石的讨论,必将持续为秦汉史、边疆考古学乃至公共文化建设提供新的发现和启示。